夜晚十一点半,谈迟开着路虎接赫延回来。
交通指示灯由红变绿,身侧车辆连贯开过。
导航手机界面屏幕弹出两条消息。
是何牧小妈发来的微信文字。
-帅哥,明天有空来家里泡温泉,等你哦。
-姑娘亲你一口,记得礼尚往来哦,momo哒。
赫延朝手机瞟了一眼,厌恶皱了皱眉,轻声嗤笑,转而无奈。
“姑娘”这个称呼是谈迟随老谈头长大的方言叫法,字面意思,他说得普通话,何牧小妈以为“年下不叫姐,心思有点野”,误会了。谈迟已经当面解释过了,这会儿又发来,显然在撩拨他。
赫延舒适地躺在椅背,微阖双目,经过一番折腾,犯困犯累,上车后谈迟调低放平座位,盖上软绒绒的被子,便令他睡觉。陪何总饮过酒的缘故,赫延嗓子暗哑下去两分:“哥,我们回家吧?”
他疲乏困倦,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惹人怜爱,谈迟应声“好”,心疼得脑子里只剩“回家”俩字,临时改变了去酒店的行程,到下个路口转弯上了高速公路。
车窗外,夜里雾气浓重,周遭世界朦胧而真实,车身被雾气吞噬,像恶魔也像守护者,车轮稳稳当当,极速行驶。谈迟比何牧开车稳多了,赫延睡得安心踏实。
去的时候三个半小时,走的时候四个小时。
夜晚路况车辆极少,谈迟行驶地令人安稳,车速打得高却始终保持匀缓。
车子抵达到谈迟家老小区,停稳熄火。
赫延在副驾睡得死死的,雷打不动,谈迟轻开车门,抱他安全下车回家。
行至三楼,楼道里的照明灯泡早已蒙尘,打开无济,四下环境黑透。
身上的人太轻了,即使一边公主抱着一边也能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谈迟极度自然地摸了下库布里克牌子上方的门钥匙。
没有了。
好在外面墙上钉有一张供水供电的电话牌,他拔下半入墙壁的钉子,跟上回赫延撬他房间一样开了锁。他动作熟练得几乎达到竞赛水平,坚硬卡片嵌入缝隙,找准位置,用力往上提了一下,锁“咔哒”开启,完全没有第一次开门撬锁摸索尝试的状态。
推开客厅门,一束手机电筒白光照进去,谈迟看见沙发那儿卧躺了一个人,心领神会之后又合拢上门。
回到楼下,谈迟重新把赫延放到副驾,带他开往公寓。
凌西大街天寒地冻,两侧楼宇林立,路况恶劣,稀疏零丁的车辆小心移动着。
穿过人行道,红灯骤亮。
各种橙色光晕从车窗内外打来,车内亮如日落时分。谈迟脸上露出局促惊骇慌乱,他心律不稳地停下车,手扣在方向盘,头无力地低着,想趴在上面。
他瘸着一条腿,兜兜转转找了许久,能够称得上家的地方只有一座等待被拆迁的荒芜老房子。
它外墙电缆线影斑驳,墙皮撕裂成碎块,内里向上的楼梯落了灰,无人打扫,但毕竟生了几十年的烟火,是承载了很多中年人的童年回忆,合家欢乐,最有人情味的地方,如今几乎没有人了,充满了岁月荒凉痕迹,依然也能遮风挡雨。
现在还有哪个地方是家?
赫延想要。
……
赫延眼睛睁开一半,看着车窗外面熟悉的景象,明知故作问:“到家了吗?怎么不进去?”他早醒了,下车的时候就醒了,可是他贪恋谈迟暖烘烘的充满安全感的怀抱,一直在装睡。
谈迟转头朝他看一眼,若无其事道::“没有,我们回公寓。”
“不要,那个不是家。”赫延嗓音温软,拖着调子说:“哥,我想回家了,回你家。”
此去何牧家一趟,赫延感受到了浓烈的烟火气。
何家资产无法与赫家十分之一相比,是另一幅中式家庭关系图景。何总出身农家,不端架子,对儿子说打就打说骂就骂,随时要把何牧划出家族谱系,他们有人生见识阅历矛盾,但性格开朗乐观,容易说开矛盾容易解决隔阂,何牧跟她小妈差不了几岁,处成了好朋友,其乐融融的一个重组家庭。可能也是因为家庭氛围原因,何牧褪去表演型人格,成长为一个幼稚活泼的清纯美丽男大,而赫延安安静静地不爱说话,跟父亲关系一直僵硬着缓和不了。
赫延想念家了。
“走到门口了,为什么不进去?”他问。
谈迟放弃挣扎,弃言道:“我不想回。”
赫延一怔,大概猜到了什么,立即睁开眼睛,坐直身体,醒了神。
“哥,为什么?谈判是不是在里面?他又来了?”他刚才没睁眼看向客厅门里面,一直安躺在谈迟怀里嗅闻他胸前的檀木香气。谈迟不想回家,好像也只有这一个理由。
“看来你都知道,比我还清楚。”谈迟面色不悦,板着唇,厉声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别管他,让他孤独终老,自生自灭。”
赫延在车里睡得太舒服了,说话没有在脑子里转弯。他摸了下后颈,措辞怎么解释?怎么把谈判赶出谈家?那爹就是一个无赖酒鬼,给钱不管用,打骂不管用,签订法律合同也没用,从修为上看,修炼的是魔族功法,难不成用魔法打败魔法???
大脑飞速运转之后,赫延坦白从宽,将心里话倾吐:“你爸没有地方住,想要老房子,我不知道你愿不愿给他,但我不想给他,我这儿有签订好的法律协议,现在老房子是彻底属于我们的,我不想他见你害怕他喝醉酒打你,我关心你。”
关心。
捕捉到这俩字暗自窃喜了一会儿,谈迟面色苍白,声音仍然极冷,周身气压比车外面的雾气还低:“他怎么可能打我?你跟他签什么签?房户本上现在就我自己一个人的名字,老谈头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他拿不走。”
赫延舒了一口气:“他不打你?”
红灯上的数字正在8、7、6、5、4……倒数。
“……”谈迟认真握住方向盘,后背直挺挺的,看着前面车窗无语凝噎茫然,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表情非常可爱,“小时候他没打过我,长大了他打不过,你关心点怎么这么奇怪?”
赫延没想到,他们若没有无法解开的死人矛盾,相处得还挺好来,尴尬地说:“哦。”
谈迟没有被谈判打过,但不代表没有动手。
……
那时老谈头躺在附属医院还没去世,松山已然一片孤寂哀鸣。
谈判刑满释放拎包回家,无人到南山监狱去接,他内心沉重愧疚又感到自由解脱,自己徒步走了一段路程,乘坐长途公交回家。
八年的光阴改变了很多东西,妆容包包服饰、汽车数码品牌、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眼花缭乱,谈判穿着过时的大码肥牛仔裤,用着巴掌大的老式智能机,靠在站台眼看别人上车,不知道怎么找乘车码,车都坐不上,着急得骂爹骂娘。最后,旁边一位好心小伙帮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