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秀真。”
有人叫着我的名字。
再次见到他时,他已从那个潦倒落魄的青年蜕变成了一位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白色大褂下,墨蓝的衬衫熨得板正。握住雨伞的手沉稳有力,眉眼收敛在绷紧的伞骨下,模糊不清。他叫着我的名字,抬起伞沿的时候,有雨滴滑落。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又觉得这么称呼过于严肃或者颇有隔阂,所以他又改口道:“秀真。”亲昵的称呼混杂在雨声里,像是从岁月另一头传来的一样。
“我在想,你回国发展的话,我或许能给你更多的资源。”
我仰头,平静地看向他,与一个沉稳的他对视,回国后每再见他一次,就会想从那双布满皱纹却又精明的眼里,找回到当年那种暴戾的情绪。
但那属于青年人的轻狂已然随着时间的冷风渐渐冷却,徒留这么一个已经风化变形了的,优雅的空壳。
“……”
“不要有太大的负担,秀真。我想弥补一些以前的过失。”他这样说,似乎很认真地在说,像一头猛兽。
我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他舒了一口气,开怀地笑了。
“在国外读书很辛苦吧。”
“习惯了就还好。”
“改天来家里坐坐吧,算是小型的家庭聚会。”他这样说。
我记起来,他是我的父亲。
回过神来时,闵玧其正在与朴智旻进行简单的闲聊。闵玧其讲述着年末舞台那天发生的事情。朴智旻坐躺在病床里,手里捧着一杯温茶。
门锁响动,海宇哥探进一个头来。
“噢,你们还没出发吗?”
病房里的人无一例外地看向挂钟。医院里的钟都是同一款,水蓝色的表盘,病床枕套一样的颜色,药水的颜色,是透过玻璃药瓶展望天际的颜色。那时的我,望向钟,呆愣了一秒,想象着它刚被挂上去时的样子。从高处向下俯视的时间里,它究竟是在冷漠地目睹着一切,还是在关切地凝望着世人呢?
“快走吧,坐车也很累的。早点到还能吃个晚饭。”海宇哥说道。
“我开车去吧。”闵玧其说道。
“你小子怎么可能跟着去?”海宇哥说道,“年末能放走一个人就算公司网开一面了!”
“……”
“我和司机送你们过去。明天可以回来吗?”
“可以。”朴智旻回答道。
他不知什么时候穿好了外套,站在了病床旁。那两人正与海宇哥交流着一些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一行人准备出发。
“走了。”朴智旻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晃了晃,听见他说:“在想什么?”
“没什么,走吧。”我回道。
离开的时候,是个阴天的下午。天有些阴沉,与我第一次在此等待父亲的那个下午渐渐重合。
“家庭聚会”之后,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他,忍不住想起我的母亲。那个陌生的女人,穿着修身的酒红色连身包裙,神态怡然。她向我打招呼,端着长辈的架子,但又显露出年轻得意的情绪。那一刻,我忍不住想起我的母亲,一位常年板着一张脸的大学教师,会下意识抬手挪动鼻梁上的黑色镜框。
“你今天总是走神。”朴智旻坐在旁边说道。
车子驶上了高速路,临近年末的周六下午,高速路上奔赴远地的车辆比平常密集。
“抱歉。”我下意识说道,眼神从窗外转向车里,看见车载空调的小扇窗上贴着黄色的便签,它正随着吹出的暖气“呼呼”摆动。
余光里,朴智旻看了我一眼,没有多余的好奇和探究。他靠在窗子上,脑袋磕着有些冷的车窗,空旷的下午还有些困意。
这是一趟沉默的旅程。
回复电话的空隙里,海宇哥忍不住开窗抽了根烟,等待过站的时候手搭在窗子上。他向外吐出烟气,手有些颤抖。
或许有时候大家都格外感觉到迷茫,我这样想。大概是天气作祟,低沉的气压让人的心情好不起来。
到达釜山艺高的时候,比我们预期的时间还要晚了一个钟头。四个人没什么讲究地吃了顿晚饭。海宇哥带着司机匆匆返程。
“下雪了。”我喃喃道,雪点飘到了鼻尖上,凉凉的。
傍晚即将入夜的时候,天飘起了细雪。
“真是难得。”朴智旻摘了手套,摊开手掌,“小时候在这里很少见到雪。没想到这次回来就看见了。”
“这里很少下雪吗?我觉得还挺冷的。”
“嗯。据说是什么……海洋气候,所以很少下雪。比起首尔,还是属于冬暖夏凉的类型吧。”
“你还知道这个。”
“恰好知道而已。”他摸了摸鼻子,在愈来愈大的飞雪里,微微笑了,“走吧,走吧。”
“这难得的雪天。”他又补充道。
沿着他记忆的路,又借着导航走了一小会儿,终于找到了那让他心心念念的学校。
旧校区还安排了一个看门的保安。显然是有人提前打过招呼,他看到我们,热情地要跟着我们带路。
不用了,他拒绝道。
保安识趣地离开,拉上了学校的铁门。
时隔经年,他仍然对这里的每一栋建筑都了如指掌。原来的艺高换了个校址,只留下几个有待拆除的建筑和牌匾,却曾经落成他记忆里那一座随时随地都能想起的舞蹈宫殿。当我们绕过操场,穿过他口里所说的“用来上理论课”的教学楼后,又走过了一丛丛许久无人修剪的花路,来到了他所奔向此地想要重新回忆的地方。那座高中每学期用来“汇报演出”的矮楼里,有一间夜里鲜少有人停留的舞室。
“下面有请,男子高中部现代舞首席朴智旻为大家表演舞曲《For the Sake of Your Life》。”
幕布掀起的时候,手机电筒的灯照在了他的面前,一圈散漫的微光里,些许灰尘漂浮在半空中。一双皮靴踏进了光里,我抬着“追光灯”调整角度,划过他那笔直的双腿,最终照亮了他的脸庞。松散的刘海靠在白皙的额头上,那双琉璃般透明的眼有些疏离。他正看向那刺眼的光里,好像在追溯一段遥远到已经褪色的时光。台子是木地板铺就的,踩过就会落下一层把细灰打乱的脚印,这里应该很久都没人来过了。
他站在舞台上,偏过头,绕过光看着我,说道:“走吧。”
我放下了手机,跟着他走出了演出厅。红色的椅子折叠在一起,留下一截仅供一人侧身缓行的路,通向那深不见底的走廊深处。脚步声仿佛是这个走廊阔别已久的声音,四面八方传来空灵的回响。
“舞室,我没记错的话,就在这楼,有两个。”朴智旻说道,“不过到后来,练舞的人大多都不再在学校练舞了,其中一个舞室就变成了杂物室,堆放了一些演出的道具。”
“快到了。”他说着话,也在四处打量。年久失修的墙壁上,粉刷的蓝漆斑驳不堪,被潮湿的空气氧化成发锈的颜色。凹凸不平的地方鼓出来一个爬满裂缝的包,长在脆弱的墙皮上,地上是一摊灰,脚边是几块像碎饼干一样的墙屑。
“很旧了。”他偶尔也会感慨道。
“如果这里已经被拆除了,会怎么样?”
“大概……”他顿了顿,回头看了我一眼,“会很难过。”
“成为首席很辛苦吗?”
“是。”
“有多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