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他叫李焉识。
是她烧毁了和离书的夫君。
眼泪如同开闸泄洪一般滚滚汹涌而下。她腿下一软,手扶着长案摔坐在地上,撑着冰冷的地面,忽而放声恸哭。
好像这一刻,悲伤的情绪才真正贯通了她昏沉的脑子,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原来是在等一个人。
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那条曲折的来路可以走来任何人,却决不可能是他了。
再没有人为她折一枝梅花了。
李、焉、识。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总是死皮赖脸追着她跑,逗她笑,惹她哭的少年将军李焉识,行走江湖的侠客师砚,偷偷描摹她睡貌的画师小石头。
再也无法追着她跑了。
他永远地留在了异乡,戍守他的国土,在黎明的前夜。
她骤然仰天嚎啕大哭,哭得嘶哑,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绝望凄厉,嘶吼着,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剧烈地颤抖,自指尖至手臂止不住发麻。
破烂的牢笼边,绝望的玉菩萨,引颈长鸣。
胃里一阵抽搐,刚吞下的桂花糕一气儿涌了出来。
她忽而似被抽了魂一般,无力地瘫在地上,破碎地抽泣着,喃喃念着他的名字,慢慢合上了眼睛。
混混沌沌的梦里,一只灰扑扑的蝴蝶绕着她,缱绻不肯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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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
梁掌门卸任,归还故里,做回了梁惊雪。
青峰剑,至此,只是青峰剑。
萧影驾着马车来接她,她怀里抱着狸子,在颠簸中呆呆地望着四方车窗外变幻的风景。
“阿惊,前头就是青峰山了,咱们快到家了。你爹娘,你师娘,还有那一大家子都可想你了。”
萧影语气里透着难掩的欢快。
透过车窗,隐隐可见远处满山青竹飘摇,清风拂波。
这样归往青州的场景,几年前也有过一回。
只是,驾车的另有其人。
她目光定定的,缓缓开口:“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今儿个是你爹掌勺,你得给老梁脸多吃点儿啊,你看看你现在瘦的,你娘见了都要掉眼泪。”
“知道了。”
不消一个时辰,马车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乘风镖局的大门前。
她勉强鼓起笑,扶着车架下了车。望着熟悉的大门,题着苍劲金字的匾额,好像回到了五年前离家出走的那一日。
那时候,十五岁的她斗志昂扬,立志将这小小江湖闯上一闯。寻回身世,再拐个帅哥回家,快哉快哉。
然后,在她侠名最盛之时悄然退隐,只在江湖上留下她梁大女侠的传说。
如今,她都体验一遭了。
只是好遗憾,最后还是没能将他拐回家。
他又一次食言了,他与她再也没有很多个以后了。
“进去啊,别愣着了。”萧影扛起她的包袱,拉拉她的衣袖,提醒道。
镖局里头的人听见马蹄声哒哒,已然齐齐跑出门来相迎,欣喜落泪自不必说。
她强颜欢笑,放下狸子,挨个儿打了招呼。
她虽离家五年,可梁父与秋娘倒过得滋润,未见半点苍老之色。
正是饭点,院子里已摆好桌椅碗筷,菜也上了桌。推杯换盏中,梁父一一向她介绍镖局新招的镖师,果然个个都是青年才俊。
她很礼貌地颔首致意,除此之外,也无多话。
梁父兴致很高,几杯酒下肚,大手一挥,醉醺醺道:“还有一个没回来呢,前天押镖去了洛京,估摸着是今儿个傍晚回来。回来啊,你见见。”
萧影满一杯酒,提醒道:“就上回我说的那个,你爹新认的义子。”
“嗯,该见的。”
她抿一口酒,淡淡回。
这两年,萧影的信里提了不少次让她回青州相亲之事,说是过了李焉识那个村,前面还有很多店,不必忧心。
萧影在一边闷了一海碗,打趣儿道:“你怎么听不出来你爹这个‘见见’的意思呢,此‘见见’非彼单纯的‘见见’。若是见见还行,便把事儿定了。亲上加亲,皆大欢喜。”
她没心思同萧影开这种玩笑,只是冷着脸,不说话。
龙钟月正坐于萧影身侧,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噤声。
萧影乖巧地闭了嘴。
一桌子人吃得热火朝天,好不畅快,盘碗皆空。
“女儿去看看他。”
梁父已然是酩酊大醉,梁惊雪与秋娘交代了一句,回房好好收拾打扮了一番,便往郊外梁家祖坟步去。
那里有他三年前为自己置下的衣冠冢。
他总死皮赖脸地说自己是里头的瓤儿,不许她将自己丢下,不要做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如今,他却将自己留在了交河关外。
正是烟春三月,杨柳抽丝,郊外一片盎然新意,满目深深浅浅的青绿,雾蒙蒙。
一大片嫩绿柔软的草地里,她一眼便望见那座灰白墓碑的新坟。踏着松软的碧草,她缓缓走近。
精致的妆容掩不尽她眼底的疲乏。她的意气风发,她的娇憨,她的机灵狡黠,她的少年英气都因悲伤蒙尘。
“故夫李焉识之墓 未亡人梁氏惊雪立”
她轻轻念出声,直至立在墓碑前,缓缓蹲下身子,反反复复念着深深镌刻下的李焉识三个大字。
他似乎有很多名字,李焉识,师砚,小石头……也许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名字。
可最后,刻在碑上的只有这一个。爱她的他,始始终终,只有这一个。如今刻在了上头,上穷碧落下黄泉,人间再遍寻不得。
她席地而坐,陪在灰白墓碑边,将怀里一纸袋子的酸糖倒在碑前供奉的两只空盘子里,留恋地注视着那三个字。
看久了,眼睛有些花了。
不知何处忽而飞出两只白蛾,纠缠着远近翩跹。她目光追寻着,看白蛾高高低低地缠绵,倏然隐入草间,没了踪迹。
她急忙起身去追,额心却冰凉地撞痛。
梁惊雪揉了揉泛红的额心,如梦初醒。原是不小心睡了过去,额头磕在了碑角。
是梦啊……
她揉着揉着,忽然展出笑来,望着墓碑:“从前,你最爱弹我脑门儿了。是你,对吗?”
徘徊的轻风回答了她。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她的食指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李字。
她想,做不成庄子的逍遥蝴蝶,她还可与他做《梁祝》里的蝴蝶。
她的食指攀上尖锐的碑角,度量它的坚硬与锋利。
极轻的声音缓缓飘出。
“李焉识,我来陪你做蝴蝶了。”
身后远远的官道上马蹄声淡淡,轮毂滚过土地,车辙声错落。远远便可望见林立的方硬灰白间,一团青色的背影朦朦胧胧,像一捧悲伤的雾。
她静静地抚摸着碑角,等了等,等马蹄声过去。
马蹄声渐止,飘摇的镖旗垂坠。布靴踏着松软湿润的草地,月白衣衫轻快地走近。
“小妹可叫我好找,原是躲在此处偷闲。”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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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梁惊雪在二十岁那年,接下了乘风镖局的担子,成为了她从前日夜期盼的梁大当家。
在外人眼里,一切都很美满。
除了她的婚事。
因为,存在些许伦理问题。
她现今的夫君李石头,两年前在军营中起病,伤重难治,为押镖途经的梁父带回医治。
镖局有着青州最好的外伤大夫郑伯,两年的时间下来,不仅养好了他心脏的旧伤,一碗碗榴莲鸡汤灌下去,体质更胜从前。
这个李石头行镖是一把好手,又打理得镖局井井有条,深得梁父欢心,被梁父秋娘认作了义子。
故而,按着规矩,她该唤他一声兄长。
她才不愿唤他兄长。
凭什么?就凭他胸长得大?
李石头坐在马车里掰着手指跟她数:“咱俩好好掰扯掰扯。”
“你爹是我大师兄,你师父又是我三师兄,所以你可以叫我一声四师叔;你池桑娘亲让我叫她姐姐,所以你还可以叫我舅舅。”
“如此算来,叫一声兄长算是便宜你了。”
她也掰着手指:“我是你爹,所以我是你爹,所以你应该叫我爹。”
自此,李焉识无痛拥有了两个活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