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没有说话,他甚至都没有感受到应有的愤怒。眼前的灾祸忽然变得陌生至极,而他的耳边不断回响着的是琅轩曾经在乌蒙圣堂里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灾祸之主此生与幸福无缘”,说“灾祸之主注定会失去很多东西”。这些他曾经以为已经淡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尽数扑面而来,仿佛深渊海无尽的浪潮,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虞影溯呢?”塔尔的声音在抖。
“他是我送给死灵的礼物,”灾祸低声道,“我得表现出我的诚意,不是吗?”
恶疾的笑声回荡在塔尔的耳边,他忽然觉得自己双腿发软,因为灾祸离开自己的时候带走了很大一部分的法力。他找不到呼吸的力气,身后的树干成了最后的倚仗,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但我还是想吃了他,你觉得呢?”恶疾问灾祸,“再给你找一个一样的替代呗,反正就是个有深渊烈焰的幼崽,总还能找到的。”
“先到先得,或者你愿意和我打一架试试水,”灾祸看着他,“我不介意浪费时间,而且封灵法阵对我无效。”
恶疾撇了撇嘴,他离开之前看了塔尔一眼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永夜长河的方向而去。留在原处的灾祸在巨狮的背影消失之后解开了对塔尔的禁锢,漆黑的细稍缠上了他的指尖,安抚似地挠了挠他的掌心。
“我们的确没有契约,”灾祸说,“塔尔,我始终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信任我。”
塔尔看着他。
“你身体里有个很大的封印阵,在大裂谷的那段时间我帮你吞了,有些债就还清了,”灾祸说,“如果没有我,你可以一辈子当个普通人,但我也永远回不来。”
“所以你藏了很久。”
“我没有刻印隐瞒,而且破绽一直都很多,比如我能知道你的全部感知,但你只能感受到我想让你知道的,”灾祸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只不过你一直都没发现。”
塔尔咬着牙,他伸手抓住了灾祸的手腕,用尽全力才把他的手掌从头顶扯了下来。灾祸到了最后都没有用力,他无奈地看着塔尔,也不知道究竟该继续说些什么了。
他曾经得到的信任和情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反噬了。
“灾祸,”塔尔低着头,“你自由了,恭喜。”
“你要去矿脉吗?去送死?”灾祸深吸了一口气,“塔尔,回来。”
塔尔落地之后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那里,本就削瘦的身形显得更为锋利。灾祸几乎立刻就想恢复和塔尔之间的联系,他知道剥离的痛几乎占据了塔尔的一切知觉,但他却连最简单的安抚都做不到。无论是恶疾还是死灵都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交流,只要再多说一句话,一切都会白费。
“别去送死。”灾祸低声道。
“活着,再继续被更多人骗?那我还不如死了,”塔尔顿了顿,又问,“我身上黑色的荆棘也是你吗?”
灾祸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那你在檀枫镇救了我一命,现在我们两清了,”塔尔转过身,仰视着对方的眼睛,“祝你得偿所愿。”
深渊烈焰的火光稍纵即逝,灾祸看清了他离开的方向,却发现那并非永夜长河的尽头。塔尔或许有别的打算,但之后必定不会再对自己客气。灾祸松了口气,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终于不用再继续收敛自己的法力。他从苏醒至今只使用了不足两成,因为古魔后裔的力量太强,塔尔会被他连累。
“灾祸,这边的稳定点什么时候撤?”分身所在之处,还什么都不知道的秦侑戎问,“还有恶疾的鬃毛,什么时候让结界对他失效?”
“等着,”灾祸道,“最后一个稳定点启动的时候让恶疾拿回他的法力。”
塔尔如今失去了对常设稳定点的掌控,但灾祸并不打算弃之不顾。那两处和琼佩密林以南额外设定的稳定点是遏制死灵的最后一道防线,灾祸希望那里永远不会被启用,但……
永夜矿脉那边又传来了一声巨响。
灾祸叹了口气,几个深呼吸之后,一个漆黑的漩涡以他为中心缓缓形成。乌云掩盖了全部的星光,但就在短短几个呼吸之后,灾祸头顶的那片天空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漩涡吸收了天空中的光再将其尽数吞噬,浓缩凝结的云层摩擦出了无数的电闪雷鸣,它们将灾祸包裹在内,仿佛在进行什么古老的祈祷仪式。
“水与冰封之神阿斯督尔贡,恳求您守护塔尔·斯图莱特,”他低声道,“霜凛座永恒闪耀。”
从高空倾泻而下的光在灾祸周身印下了与霜凛座十六颗星星的相对应的星图,它们缓慢相连,在最后一根细线连接完毕之后带着漩涡轰然散开。一道震荡不止的气浪席卷了整片琼佩密林,灾祸脚下的星图在放大了无数倍之后将整片密林笼罩在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星阵。
“加油,我的小主人,”灾祸蹲在地上,他的舌尖被自己咬出了血,“也愿你永恒闪耀。”
龙谷之中的琅轩猛地抬起了头,他不顾君煌的阻拦狂奔到了法特里柯山谷之外。极北冰原之上是一如既往的苍茫白雪,他仰头望向了漫天的星光,之后便久久不曾言语。
“怎么了?”君煌问,“星星出什——”
他一仰头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本应在三月初闪耀的霜凛座如今被乌云覆盖着,晴朗的星空中唯独那一处被黑暗笼罩,仿佛被诅咒了一般。
“我没有感觉到不详,但这又的确是灾难降临的征兆,”琅轩说,“我看不懂,这像是……降灾?但又……”
“别纠结了,”君煌搭着他的肩把他带回了龙谷之中,“想那么多也没用,你的手伸不到那里。”
琅轩顿了顿,随即笑了,说:“看来你知道。”
君煌没有否认,他扯着琅轩往山谷里走,却不料正巧碰见了从里面走出来的蕾妮西亚。他很久都没见过她了,蕾妮西亚还是以前的样子,但见到了他们后没摆出一张臭脸,反而笑了。
“你在啊,”她对君煌说,“我倒是没想到还能见着你。”
“你去哪儿?找涅亚?”君煌问,“你知道他死了吧。”
“知道,所以我去大裂谷找他,”蕾妮西亚笑了笑,“多谢你带小塔尔来这里了,这小孩给索萨家养得可怜兮兮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旁的琅轩傻在了原地,他盯着蕾妮西亚的脸看了很久很久,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君煌感觉得到他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琅轩,”蕾妮西亚叫了他的名字,“你和樊霄还好吗?”
琅轩想说话,但声音到了喉间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要不是君煌支撑着或许已经跪在了雪原上。
“殿下……”
“别紧张,我这次只找一个人的麻烦,”蕾妮西亚将手搭在了他肩上,浅金色的流光从他们接触的地方向他的右眼流动,不过片刻的时间就点亮了他右眼中的那枚琉璃珠,“魔族和精灵的法力本源其实是相通的,帮你缩短了恢复时间,但具体还得靠你自己。”
琅轩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蕾妮西亚。
“琅轩,你和樊霄不欠我也不欠涅亚,他的结果说实话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所以不要把以前你认为欠我们的还在塔尔身上,恩怨都一样,”她说,“往前看,萨布里亚斯和我说过你的未来会走向光明。”
琅轩看着她的眼睛,指尖下意识地就捏上了她手腕上的脉搏。他感受着指尖命脉跳动的节奏,片刻的停顿后指尖触了电一般往回收。
“你——”
他想说话,却发现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过了很久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突然后悔了,后悔以前因为赌气和蕾妮西亚说过的那些话,也后悔曾经和塔尔说的那些话。
琅轩的反应突然让君煌意识到了什么,他伸手抓住了蕾妮西亚的手腕,盯着那双闪着碎星的眼睛沉声问:“你这次去了大裂谷,还回来吗?”
蕾妮西亚摇了摇头:“那里也是我家啊。”
“你告诉塔尔了吗,”君煌问,“他……知道你……”
蕾妮西亚笑了一声,随后低声说:“你别告诉他。”
“你们都不告诉他?什么都不和他说?”君煌紧紧攥着她手腕,“你和涅亚就这么对他?”
蕾妮西亚轻易就掰开了他的手,她后退了几步,将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的指尖塞进了大衣的口袋中,在半晌的沉寂之后缓缓开口:“君煌,涅亚叫你一声龙哥,所以我才会和你说这些……但没有人可以改变我已经做好的决定。”
君煌深吸了一口气,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激了。
“我本来就是个很自私的人,”蕾妮西亚看着他,最后还是留下了一个浅淡的微笑,“要和小塔尔说的事情都已经说完了,如果还有没想起来的……等他再去大裂谷的时候,我会找机会告诉他。”
君煌皱着眉,他身边的琅轩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蜷缩着跪在地上颤抖不止。
“不过你可以帮我带一句话给塔尔,半年之后再告诉他吧,”蕾妮西亚转过身,“就说……他是在父母的期盼中出生的好了。”
“你从人类的小说里抄来的句子?”
“用对了地方就行,”蕾妮西亚挥了挥手,“那就……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