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车厢的门被打开,陆秦弓明显感觉到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还互相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从马车上跳下,若无其事地接过贺永递过来的蓑衣披上,飞身上马。就在众人以为他要下令出发时,只听陆秦弓道:“赵姑娘说,昨夜太晚了,怕影响大家休息,自今日起,你们若觉得身上哪里不痛快,可以找她,让她给你们瞧瞧,号个脉开个方子,按几下,都行。”
众人呆住,面面相觑。
看来他俩真听见了。
可是,别的他们不知道,这赵姑娘现在的医术就是个半桶水,不,只怕连半桶水也算不上,她要是给他们开方子,吃了不会拉肚子吧?
于是,一大半人骑在马上犹犹豫豫支支吾吾的。
陆秦弓一挑眉:“怎么,不愿意?本侯都身先士卒了,也没见缺胳膊少腿啊。”
众人忙道不敢。果然到了晚间投宿时,几乎每个人都来找清焰号脉了,就算她诊不出什么,借此机会与未来的侯府主母拉近一下关系也是好的。然而,这一趟还真让清焰给号出了两个得了风寒的年轻人。他们当时只当是连日奔波身上乏了,哪曾想是被雨给淋伤了。
风寒清焰还是会治的,再说他们行军之人,底子好得很,一剂药下去,再休息一晚,第二天起来便又生龙活虎了。
而陆秦弓照旧缠着清焰,让她给他揉淤积。有了上一次的经验,陆秦弓是绝口不提韩奇了,是已,他少受了许多罪,至少清焰这次的手法轻柔了很多。
翌日一早,雨彻底停了,清焰一干人等到达了峡江上游,却发现洪水不退,泡过水的船只未能及时清理,无法通行。如此又等了几天,洪水终于是退了,陆秦弓身上的淤青也消了,他带领众人去码头乘船渡江。
清焰仍旧坐在马车里,她掀开帘子往窗外看,满目疮痍尽收眼底。江水混浊不堪,一片泥黄。许多屋舍沿江而建的人家要么房子被淹了,要么被冲了,旱田都泡成了水田,总之一个两个衣衫褴褛愁眉苦脸。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坐在道上望着自己曾经的家不住地流泪,旁边是她的丈夫,亦是一脸愁容。情况稍好一点的在拖家带口清理家中的淤泥,也是唉声叹气个没完。
清焰叹了口气,放下帘子。
“赵姑娘不必忧心,过几日赈灾的银两便会拔下来的。”雷炎耳尖,边赶车边安慰她道。
清焰听后,顿觉宽心不少。
前面便是码头,也是泥泞不堪,许多渔船被掀翻在滩涂边,船体已支离破碎,无论它们曾经来自哪里,而它们最终的归宿都在这里。
清焰不禁感叹,大自然是慷慨的,但也是残酷的,她可以任你予取予求,自然也能令你一无所有。
陆秦弓包下了一条开往南阳的货船,连人带马挨挨挤挤站满了整个甲板,这其中还有清焰的那辆青帷小马车。
船上几乎都是男人,清焰为了避嫌,便一直待在马车里。粗略一算,他们要傍晚才能到达南阳。好在陆秦弓这几日在城里给她买了许多零嘴与话本,纵使一个上午不下车,清焰也不会觉得烦闷。
晌午,陆秦弓带了船上的午膳与清焰一块儿用,很普通的清蒸小鱼干还有芽菜,胜在环境新奇,清焰也吃得津津有味。
陆秦弓见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双颊鼓鼓,活像只河豚,俊脸浮现一丝宠溺,扒拉了两条鱼干送到清焰碗里,问道:“够吗?不够我再去拿。”
清焰颔首,眉开眼笑。
陆秦弓笑道:“江水臭成这样,难为你还吃得这么香。”
清焰动作一顿,恍然大悟:“这臭味是从江水里散发出来的呀,我还以为船上死了只老鼠。”
陆秦弓道:“洪水淹死了许多牲畜,都冲到江里头来了,这片流域刚好水势缓慢,便都堆一块儿了。”
话音未落,一股若有若无臭味顺着风飘进厢内,清焰警铃大作,放下碗筷跑出去查看,只见一大片泥黄中,许多牲畜与家禽的尸体漂浮在水上,蚊绳忙得不亦乐乎。静与动,生与死在此刻有着强烈的对比。
“怎么了?”陆秦弓走上前,关切道。
清焰柳眉轻蹙,忧心忡忡道:“医书上有记载,年久湮塞,沟洫不通,气郁不泄,疫疠便生。如今这场洪水一冲,新瘟旧疫只怕已遍布整条流域了。”
陆秦弓心下一沉,忽而茅塞顿开。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怎么就没想到,是瘟疫!
他前世的死因,是瘟疫!
连日的暴雨所致的洪水不仅会令牲畜死伤,也一并将各流域多年的湮塞打通,湮塞所生的疫气便顺流而下,到达了京都。而他当年在京郊卫所,是第一批染上瘟疫的人,从感染到死亡,阎王只给了他短短三日时间,那三日,他一直口吐白沫,高烧不退。直至弥留之际,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乃瘟疫所致。
陆秦弓额角冒出冷汗,死前的种种痛苦仿佛又从身上碾过。他不知道在他死后,疫情是不是很快得到了扼制,但既然老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这次他定要拼尽全力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他要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思及此处,陆秦弓转身注视着清焰,下颌线紧绷,眼底尽是纠结。他很快便做了决定。
“阿清,下船后,我会让雷炎护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待一切平息,我再来接你。”
“不行!“清焰怔了怔,拒绝得斩钉截铁,引来同行侧目。
陆秦弓一叹,轻声诱哄道:“瘟疫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乖乖听话,我真的不想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眼下这些只是我们的猜测,你不能因一件尚未发生的事便擅自替我做决定。”清焰不容置喙道。
陆秦弓低头望着清焰,幽深的眸子翻滚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该怎么跟她说前世一事?鬼神之说本就见仁见智,若她听了,会不会更加认为他是为了支开她而说的谎言?
“阿清,这几天晚上,我连续都做同样的梦,梦见一个老神仙,他暗示我,让我速回上京,那里将会发生灾祸,他要我救黎民百姓于水火。”
陆秦弓垂下长长的睫毛,隐瞒前世一事,而是以梦为介,将即将发生的事对清焰和盘托出。
清焰眸光骤然一缩。
难怪他这几日总魂不守舍的,竟是因为夜里的梦魇。那么一切便解释得通了。
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清焰环顾四周,觉得这一次,她还是得信陆秦弓。
“既如此,那我就更不能丢下你,独自一人,苟且偷生。”清焰神色肃然地道。
陆秦弓摇头,对于她的话并不苟同,“只有你安全了,我才能心无旁骛地去冲锋陷阵。”
“所以,我在你眼里便是一个累赘吗?”清焰苦笑道,神色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