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萧萧,几盏油灯清寂。
众人皆散,只剩陆秦弓在慢条斯理地喝着粗茶,店小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上前替他续茶水,只听他笑容可掬地问道:“客官,那位小娘子是……”
陆秦弓抬眸扫了他一眼,一个茶杯倒扣的动作便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动作。小二讪笑着收回手,道:“客官要去歇息了吗?”
“让你们掌柜的天亮前找辆马车来,还有,有劳你将我们的湿衣烘干。”陆秦弓丢下一绽银子,抬脚往二楼去。木板搭的楼梯因年岁久远有些松动,走一步便咯吱作响。
陆秦弓刚走两步,忽然回头对店小二道:“她是我夫人。”
没头没尾,店小二愣了愣,随即奉承道:“小的就说嘛,果然郎才女貌,真真是天作之合呀!”
陆秦弓唇角微微勾起,眼神却很清明,仿佛洞悉一切,他快步上楼往清焰的房间走去,抬手叩了叩门扉。
“进来吧。”里头道。
陆秦弓推门而入,不动声色地环视一眼屋内。虽说清焰住的这间是上房,但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两凳,窗子边上还摆了张小几,上面放着张小小的铜镜,便算是梳妆台了,两盏油灯,萤萤的灯火轻轻摇曳。虽寒碜简陋了些,但胜在干净整洁。
清焰已洗净了脸上残留的脂粉,更显得一张小脸莹白如玉,只是眼下淡淡的乌青昭示了她这几日到底还是受了搓磨。
她将两盏油灯都端到桌上,对陆秦弓道:“坐下吧。”
语气松乏明快,仿佛老夫老妻之间的对话。
陆秦弓依言坐下,嘴角噙着浅笑,微微侧头凝视着她,一言不发。
清焰美眸流转,看了他一眼,上前便开始扒陆秦弓的衣裳。陆秦弓唬了一跳,忙用手按住,问道:“你要做什么?”
清焰没好气道:“我要看看你的伤。怎么?我现在手无寸铁,能对你做什么?”
陆秦弓放下手,语气有点抱怨,更多的却是窃喜:“你早说呀!”
他撩起右臂的袖子。
清焰持灯靠近细看,只见陆秦弓整条右臂外侧一大片青黑淤结,像被重物狠狠的撞击过一般,看起来甚是可怖。
清焰呼吸一窒,喉咙微哽,柔声道:“怎么弄的?”
陆秦弓不甚在意道:“在峡江里躲闪不及,被急流冲下的石块给撞了。”
几个时辰前,陆秦弓一行人赶往望月楼时,江水自上游咆哮而下,那势头宛如千军万马,人未到先闻其声。
陆秦弓暗道一声不好,待到岸边时,渡船皆数被冲毁,连唯一一座可供车马通行的拱桥也未能幸免于难。
坐骑肯定是不能过去了,唯今之计,唯有泅水渡江。可急流又快又猛,一个不慎便会被掀翻,恐有性命之危。
陆秦弓眺望着对岸,天色将晚,层峦耸翠之中,琉璃金瓯所筑的亭台楼阁在雨帘下与世隔绝,仿佛汪洋大海中的蓬莱仙境。
然而,那里于清焰而言,不是无忧无惧的仙境,而是恨不能立即逃离的地狱。
他是来带她离开的。
可这该死的峡江却成了他们营救之路最大的阻碍,明明离心心念念的姑娘只有一步之遥,却仿佛隔着天与地的距离。牛郎与织女尚有喜鹊搭桥相会,他却困在岸边心急如焚。
陆秦弓不禁忆起上一世死在宫墙里的清焰,如今她再次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浓眉紧锁,一阵心惊胆颤。
决不能再等了!
“江大业,拿弓箭来,要齐鈚箭!”陆秦弓望着翻涌不休的江水,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江大业不明所以,却也照做不误。陆秦弓拿了粗绳在铲状的箭尾上绕了几圈牢牢打了个死结,对准了对岸的一株白杨。
雨水顺着头顶往下淌,沿着高高的眉骨滴落到长而粗的睫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陆秦弓眨眨眼,呼吸放得极平极缓,连胸腔里澎湃如战鼓的心跳都在这一瞬间静止。
他松开了手,一只系着长绳的箭镞宛如游龙般越过江面直逼白杨而去,“咔嚓”一声,碗口大的树干被箭镞射穿。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陆秦弓用力扯了扯挂在树干上的长绳,还算稳当。众人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纷纷磨拳擦掌。江大业第一个上前,却被陆秦弓拦住。
“你们全部沿路返回,在滁州等我。”
众人惊愕,纷纷问原由。
陆秦弓俊脸的愧疚之色一闪而过,他摇摇头道:“我不能再让你们因我而丧命,阿清是我心悦的姑娘,如今她身陷囹圄,我自当前去营救,九死不悔。你们与她非亲非故,我不能因自己的私心让大家再去冒险。”
清焰于陆秦弓而言,是世上最重要的人,但他不能为救自己珍视的人而下令让他的部下去送死,这对他们不公平。战士就应该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的剑下,而不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将领的命令下。
虽说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便会为了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但陆秦弓自问做不到。
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总是分外珍视每一条鲜活的生命,无论高低贵贱。
众人闻言一怔,贺永与雷炎对视一眼,无数次的并肩作战所培养出来的默契使他们在一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贺永立即上前道:“侯爷,仅凭您一人是无法对付燕王府那两百府兵的。属下知道,您在为章杰与覃开平之死耿耿于怀,但是,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属下说句僭越的话,在大家心里,早就当侯爷是兄弟了,兄弟有难,拔刀相助是理所应当,虽死,亦不悔。属下相信,他日我们中任何一人危在旦夕,侯爷也定会不顾生死前来相救。再说,当年在雍水关,若不是侯爷,我们这些人现在只怕在奈何桥边排队等投胎了。”
句句肺腑,众人纷纷附和,江大业也道:“侯爷,在属下心中,早就将赵姑娘视作半个妹妹了,小妹有难,做大哥的怎能坐视不管?”
“好啊你个江大业,挺会打算盘的啊,我看你就想趁机与侯爷攀亲。”不知谁揶揄了一句,凝重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江大业瞬间涨红了脸,急得语无伦次:“我哪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望向陆秦弓,那眼神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侯爷,属下的意思是……”
陆秦弓眼眶发热,他将手按在江大业的肩上,打断他的话:“谁说我们不是兄弟?”
他环视众人,目不转睛,想把他们每个人的模样都刻进心里,然后对他们抱拳一礼:“秦弓在此谢过诸位弟兄!”
他这般郑重其事,倒搞得这群糙汉手足无措,然而窘迫归窘迫,一行人很快又将话题引回了正经事上。
陆秦弓坚持去做前锋,他点了两人留下带着马匹原路返回,在南阳等他过去会合。
交待完一切事宜,陆秦弓将弓斜挎在肩上,在雷炎的辅助下将绳子绕着腰捆了好几圈,连身上的剑也一并纳入其中,他回头看了眼贺永,贺永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秦弓缓缓走入了江中,水流比他想像中的还要湍急,仅三丈左右的宽度,人还未泅至中央便几度差点被漩涡卷走。他紧紧抓着钉在白杨树上的绳索,仿佛一叶孤舟,身不由己,却不愿随波逐流。
陆秦弓咬紧牙关,双眸燃起熊熊斗志。
当初为拼一身功名,被埋在死人堆里都能爬出来,如今不过区区峡江,他定要毫发无损地站到对岸,去到清焰身边。
浮浮沉沉,在一片混沌中一次次呼气吸气。眼看着快要到达对岸,忽然,陆秦弓大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紧接着是右臂,等他反应过来时,一根根顺着水势奔涌而下的木桩迎面与他撞上。陆秦弓只觉得胸口一阵窒闷,过了好一会才恢复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