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丝看了两眼地上的人鱼,轻轻咂了下嘴,脱下自己的白大褂盖在他身上,然后和白天一样将他抱起。
失重感让塞西尔慌乱了一瞬,他抬头对上了人类的双眼,金丝边的镜框下是不耐烦的绿色眼睛,像植物的嫩芽,好像并没有那样肮脏。眼睛斜上方的额角处有块显眼的淤青,在她的脸上并不和谐。
人类的脚步摇晃了一下,塞西尔突然反应过来她额头上的那处淤青是自己制造的,于是他不安地轻轻挣扎着,想要离开她怀抱。
“别动!尾巴不想要了?!”
康斯坦丝皱着眉将他抱紧了一些,这下塞西尔真的再也没有力气了。
他觉得这个人简直难以理解,被自己打伤却仍然出手相救,为了一个异族打晕人类同类,脾气火爆没一句好话,甚至还公然侮辱了人鱼一族的荣耀……但是,用手臂托住了他酸痛难忍的腰,用白大褂盖住了再也受不起折磨的鳞片,平稳的脚步带他远离苦难,好像摇晃的海浪。
塞西尔朦胧间想起来了,这个人类之前也是这样抱着他离开了那个恐怖的刑场,那口甘甜的水也是她喂的,而喂水时的轻语,是让他慢点喝……
*
“喂,喂,人鱼,醒醒。”
塞西尔艰难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似乎正在忧虑的嫩绿色眼眸。
“你现在到底能不能碰水?”
康斯坦丝想起来之前好像弄疼他了。把他放进浴缸里时他分明是颤抖了一下,而且还有海水和淡水的问题,所以她这次先把人鱼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
不过她并不太指望这条鱼可以正常交流,毕竟有额头的淤青珠玉在前,只是看他这次睡过去前靠在她怀里并未反抗,所以试探着问一下罢了,她背在身后的手上还紧紧握着沉甸甸的最大号园艺钳。
但是人鱼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两眼,犹豫片刻后居然乖乖张了口。
他的嗓子嘶哑得厉害,一句话里有大半都是只有口型没有声音,但是康斯坦丝还是勉强理解了他的意思。
没受伤的鳞片需要保持湿润,但伤口碰水会疼。
无语。
她没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真难伺候,想了想还是起身翻出几张手帕,沾了水先去浸润鱼尾上完好的鳞片。
湿润的手帕甘霖般贴上干涸的鳞片时,人鱼没忍住一声极尽克制的喟叹。很轻,几乎只是幻觉一般的轻哼,但是康斯坦丝听到了。她觉得心里那座并未完全死去的火山好像被浇灭了一点。
“伤口能用人类的药吗?”于是她的语气放轻了一些。
塞西尔抿着唇没说话,因为他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人类是真的在救他,而且可能是从他并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开始……
玻璃瓶相互碰撞的轻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人类把装着药物的木盒往他面前推了推。
“选选吧,祖宗,能用哪个。”
康斯坦丝看见人鱼用手指了指,是一瓶凝胶状的药物,似乎比较适合鳞片上的伤口。人鱼好像准备抬手拿了药瓶自己上药,但是他的手臂根本抬不起来……
果然还是很无语。
“都这样了就别藏着掖着了,帮你上药。”
康斯坦丝拿出药瓶,从鱼尾的尾尖开始将凝胶仔细涂抹在人鱼的伤口上。
应该还是疼的,她能感觉到人鱼的忍耐,他的鱼尾正在轻轻颤抖。但是从尾尖缓慢上行时,除了隐忍的喘息,他没发出太多声音。
“——!”
可是当沾了药物的手指碰到那处重伤的鳞片时,人鱼的鱼尾突然克制不住地抽动起来,他的身体紧紧绷起,腰也狠狠往上挺起。
康斯坦丝心里紧了一下,她知道人鱼的腰腹明明已经伤得受不了任何动作了。
她放轻了力气,但是手下的人好像还是忍得辛苦。紧绷的腰颤抖着,双手紧紧攥着沙发,头决绝地撇向一边,康斯坦丝隐约能看到他死咬着的嘴唇和脖颈绽出的青筋,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反应。
“呃——!!”
将药往里揉时,人鱼又是剧烈的动作,整个人几乎要翻下沙发来。
他猛然抓住康斯坦丝的手臂,头埋在她肩上,第一次主动出声,“慢……慢点!……慢点……”
那里太脆弱了,已经遭受太多折磨了,真的再也受不了了。
“我要、呜……我要承受不住了……慢点……”
嘶哑的嗓音带着气声和哭腔,离浓浓的哀求只有一线之差。
康斯坦丝停下动作来扶稳人鱼的肩膀,他的呼吸过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感受到肩上的点点濡湿,康斯坦丝沉默了。
她想起人鱼在痛苦里无数次隐忍的悲鸣……她也许小看了他的荣耀了。
康斯坦丝轻轻拍了两下人鱼的肩膀,“……再忍耐一下,很快就好。”
她让他就这样伏在自己肩上,关注着他的状态慢慢上药,看他忍得辛苦了就停下让他喘息一会儿。
塞西尔仍然疼得厉害,细细的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但是他知道这个人类已经非常小心,而且莫名的让他放下心来。
已经很久没有人告诉他要忍耐了,上一个这么说的还是父亲。父亲死后,太多人希望把他逼到极限,然后分食他的珍珠和血肉。他只有一个人咬着牙坚守着最后的底线,逼着自己吞下所有的痛苦和泪水。
处理好鱼尾的伤口,康斯坦丝就着这个姿势给人鱼的背后上药,然后再动作轻柔地让他躺下,处理胸前的伤口。她的眉头紧锁,不难看出这些狰狞的伤痕全都专挑脆弱敏感的地方下手,只是为了让这条人鱼熬到崩溃……
塞西尔没再出声。
身上的伤口也在疼,但是比鳞片要仁慈太多了。他也真的累了,只是皱眉忍着。等到肿胀的手腕被轻柔地涂抹着清凉的凝胶时,他的意识已经逐渐涣散。
头部被轻轻抬起,甘甜的淡水被装在玻璃杯里喂进嘴里。
塞西尔突然发现自己还在渴,被疼痛掩盖的干渴逐渐浮现出来,催着他在昏沉之间不停地吞咽。
“慢点喝,缺水太久不能一口气喝太多,我把水就放在你手边。”
他忽然觉得耳边传来的声音其实相当温柔,随后那双手又妥善地放下自己的头部,让他能够平躺在柔软的沙发上。
凉凉的药物浇灭了伤口的炭火,只留下酥酥麻麻的感觉,紧绷了太久的神经再也控制不住地放松下来。
“……谢谢……”
他只来得及呢喃一句,就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