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微勾唇微微一笑:“那便多谢沈大人了。”
“不用谢。”沈暗山上前一步,将伞大部分倾斜在谢辞微头顶,唇边带着淡淡的浅笑。虽然寒门出身,但他有一副好皮相,气质谦和、温润如玉,笑起来便如同有匪公子、如玉如琢。
被他的笑容晃了晃眼,谢辞微突然想起那个传闻里对沈暗山一见钟情的大公主。
那日宫宴,她留意着大公主敬酒时的神情,发现公主完全是一副已经放下、唯余欣赏的神情,不得不说简直是一妙人。
若不是她已经决定在太子身上钻研,与公主成为朋友也是很不错的选择呢。
“沈大人与我同行,可是有话要说?”
并肩同行其实是有些尴尬的,明明有两把伞,沈暗山却偏偏只打一把,另一把抱在怀里,非要和她挤在一把伞下。
谢辞微目不斜视,肩膀却总是会一不小心与沈暗山撞上,于是她便拉开距离,沈暗山马上就追了过来,碰上,再拉开,再追上……
没过一会儿,谢辞微就被挤到了几乎要贴着墙走的地步。
“……沈大人,再见。”她一把夺过沈暗山手中的伞,“唰”一声撑开,小跑着冲进雨幕里,一次都没有回头。
沈暗山追了两步,抬头一看,到永宁巷了。
他便没有理由再继续往里去了,于是只好在巷口撑起窗子听雨嗑瓜子的老头对视一眼,轻咳一声,默默转身离去。
*
“殿下。”
良袖进屋,萧慕瑛只着里衣半躺在贵妃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没有封皮的书。
这书像是有些年代了,纸张泛黄,却被人极其珍惜,不仅手持的地方垫了层绢布,书页更是连一点蜷曲的角都没有。
“嗯,交州的匪患如何了?”萧慕瑛翻过一页,“都大半年了吧,本宫的好皇兄还是没有想出办法?”
“……要不要去提醒他一下呢?”
“殿下。”良袖双手呈上一封书信。
萧慕瑛眼睛一亮。
“姑母这次居然见你了吗?”
良袖点头。
过了会儿,她没忍住询问道:“若是陛下知道了……”
“好啦,好啦,你就是爱瞎操心。”萧慕瑛摆摆手,“如今这局势,父皇位置能不能坐稳还不知道呢,操心这些?”
“父皇在,本宫是最受宠的公主;皇兄上位,本宫便是长公主,他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能真把我怎么样;姑母上位,那本宫就更不可能出事了。”
“毕竟,皇室里,除了本宫以外,姑母还能选谁呢?”她笑道,“本宫倒宁愿是姑母,那样,本宫说不定还能捞个皇位玩玩。”
“……罢了。”她低头拆信,“让本宫看看……”
那本小心翼翼保护着的书被萧慕瑛放在了桌上。没有封皮,入目便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良袖眼尖,只看到三个字:列女如……
她猛地低下头。
这本书的来历,良袖是知道的。
萧慕瑛出生时,文德皇后便难产而亡了。小时候,承乾帝虽然宠爱她,但身为帝王,诸事繁忙,自然不能面面俱到;但当时已经七岁,得封太子的萧廷瞻,却很讨厌这个妹妹。
在他眼里,母后的死,便是萧慕瑛的错。
他站在产房外,听着里面秋玲珑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看着那一盆一盆端出来的血水。承乾帝不在,只有七岁的太子守在门外。
没人敢把他拉走,半大的孩子在寒风中站了一晚上,不负众望发起了高烧。
再次醒来,承乾帝将小公主抱到太子面前,让他认认妹妹的时候,萧廷瞻红着眼睛怒了,大喊大叫“她不是我妹妹!”“我不要妹妹,我要母后!”“我讨厌她!”
从小不受兄长待见的公主,人前受皇帝宠爱,无人敢对她不敬。背后,二皇子和三皇子仗着自己是皇子,拿捏不了太子,还欺负不了一个小小的姑娘?
往她被窝里放青蛙,在她书里夹蚂蚱,在食盒里放蚯蚓……
萧慕瑛每每被欺负,总是迈着小短腿,哭着去找哥哥。
可太子不喜欢她,她后来明白了,也不再去了。
有一次,二皇子过火了些,威胁一个小女孩将萧慕瑛推进了池塘里。萧慕瑛会水,她自己从池塘里爬上来,一边低头落泪,一边漫无目的地到处走。
她身边的宫人都被支走了,那小女孩专门带她来了个平时没人来的池塘,根本没人发现公主落水,也不知道公主自己从池塘里爬起来,离开了原地。
萧慕瑛走着走着,走到了冷冷清清、一派衰败景色的凤栖宫。
自文德皇后故去,这里便没人再来。
承乾帝怕睹物思人,不许别人动这里,自己却再也没踏入宫殿一步。
小小的萧慕瑛已经知道“死亡”是什么。
死亡,就是把母后从她身边带走的东西,就是让父皇每次看到她都眼神悲戚的东西,是太子哥哥恨她的根源。
可萧慕瑛从来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
她走进了这座破败的宫殿。
里面一切都还是文德皇后离世前的样子,除了太子偶尔会来坐坐,再也没人会到这儿来了。
——萧慕瑛本来是这样以为的。
可她在这里,看到了承乾帝的继后,王家的女儿,三皇子的生母。
桓望侯长女,王梓瑜。
萧慕瑛知道这女人是谁,她一瞬间便警惕起来了。
可王皇后看见她,却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那一日,萧慕瑛靠在皇后怀里,与她聊了很多。临走前,皇后递给她一本书,告诉她,这本书是萧慕瑛母亲借给皇后的,如今交还给秋玲珑的孩子。
那本书便是前朝禁书,由明帝令人编纂,通篇极尽可能描绘女子功绩与鼓励女子有所作为的,《列女传》。
即使文德皇后早已故去,萧慕瑛连她的长相都不清楚,也不妨碍她通过这本书,和书中的注释,与十多年前的母亲交流;即使夺嫡之争热化,萧慕瑛与皇后多有不和,甚至很多年都没有说过话了,也不妨碍她还能记起那个午后,她靠在皇后怀里,皇后的手掌落在她头顶时透过来的温度。
这么多年,什么都在变。
就连那天将萧慕瑛推进水的小女孩,不仅急忙跑去叫了宫人,还在事后哭着跟萧慕瑛道歉,最后她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只有这本书,一直跟着大公主,从未离开过。
“姑母说,潜龙卫的人查到了顾家与银莲的交易。”萧慕瑛冷笑一声,“真是不知死活,那姓顾的老不死的……”
“交州匪患,也与银莲有关。”她揉了揉太阳穴,“看来不得不给皇兄一点提示了啊。”
“虽然同为女子,本宫对明帝十分敬佩。”
“但她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还是不要出来作乱为好。”萧慕瑛合上书信,“说什么前朝余孽,萧家才是前朝正统,那银莲只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叛军罢了。”
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无端惹人心烦,萧慕瑛阖目靠在榻上,将信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去给明德堂的右都使送些线索过去。”
“对了,那个右都使。”她打了个哈欠,“本宫记得,老二老三也在查她的身份?帮她遮掩一下,现在还不是暴露的时候。”
“皇兄那边,好像查到扬州巡抚那一层就停了吧?哼,迟早栽个跟头。”
“姑母说,她是故人之子,将有大用……”
萧慕瑛有些困了,摆摆手:“本宫就等着看……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