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卿的白,是粉面的白——有美人是白皙的、嫩而剔透的,可以见到细皮嫩肉下的青红细管;他不是,他是温润的、柔和的,他的粉面是质地。
帮主低头鉴赏,袖管里掏掏帕子,没帕子,倒是陆美翻出两条来,替他哥发红的脸擦擦汗。
陆小郎君的手帕是真的多,至今没用完。
女郎回头瞥过那个局促不安的兵丁,葛长韵正开大招,捋袖爬擂台,要跟人家推心置腹谈一谈。
“朋友,在行伍里没有别的功绩、没有策勋,只能以吃苦为勋章,混一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吗。”
“连吃苦流血的勋章也没有,就只能用粗糙的外皮假装度过了艰辛岁月,是吗。”
哇,陆美在一旁乍舌。这真是诛心不见血。
那青年听到这话,也朝帮主看来,太熟悉了,犀利又狠辣的剖心之法。
帮主笑看着,比之什么「权不值钱」的嬉笑诡辩,这剖心之法当然更有传人。
只是再不必人答她“都是”“都有”了。
苏云卿安安静静躺地上,陆美拎着帕子两角给他哥扇风,兄弟二人旁听素来呵呵爱笑的师姐一句接上一句,招摇嘲讽,在围观众人的喝彩声里蹬上擂台,一脚把那个出言不逊的踹了下去。
葛长韵在台上掸了掸手,看一眼漠然不语的青年,低头朝着摔在地上的兵丁笑道:“阳刚?北盟、关沙、海上离国,哪个你看不上,不值得拿着你那阳刚的鸟气去收一收?”
兵丁:“……”
众人大笑叫好。这才是葛堂主,前面不带一个鸟字的,那是葛堂主替帮主端着呢。
络腮胡子在边上嘀咕:“葛堂主怎么还给朝廷整训士气来着。”
帮主低咳一声。
葛师姐练水军练惯了。
她出面主持公道:“阳刚乃中正仁和,可不是刚而为暴。”
阳刚,乃天下义气,阴柔,乃世间仁气,如此见壮伟劲直、沉稳飒爽、温和体情,从容悠远之利贞。
可不是不知收敛节制的坏脾气。
世间不公极多,有地方用这份阳刚去。
帮主转身,把苏云卿抱上史七送来的担架,回头看了一眼台上,慈眉善目地笑笑摇头。
*
“怎么样怎么样。”陆美围着江湖郎中。
葛长韵和史七在外间分橘子。
“苏公子不要紧吗?”史七拿着橘子犹犹豫豫。
这个场景,她们在外面野炊似的是不是不合适。
葛长韵忍不住乐一声,回头给帮主半个:“咱们帮主不是验过了嘛。”
帮主还维持着主持公道的慈悲脸,闻言揉一把腮帮子,接过咬下。
“应该没伤到要害。”她感觉苏云卿根本没事儿,但这再蹊跷也防不住她替人监护,责任重大啊。
端了一路严肃脸的女郎拎着外衫,把橘子皮还给葛堂主:“下回我也跟你学,上去就开个嘲讽。”
“那不行,你是咱们帮主,得稳重。只宜,慷、慨、陈、词。”
帮主看她一眼:“稳重不了,太俗。”
史七惊讶地看她二人在那儿憋笑,葛长韵悄悄给她耳边送信:“苏大公子碰瓷呢。”
至于为什么么,她看一眼又锁回眉的帮主,笑而不语。
叫江湖郎中仔细检查过,确认无碍,帮主才进屋慰问伤员。
葛长韵她们跟人打个招呼,也自忙去。
苏云卿躺在床上,陆美去给他找跌打伤药。
“做什么应架。”帮主端出教育世侄的脸。
打出个好歹罪过大了,怎么和陆真交待。
云卿公子支起身来,又由着女郎把他摁回去。
他靠在床头,笑:“哦,没想到有位置给我。”
帮主:啊。
什么人,城里人没见过农家乐是吗。
没有打过擂台,一看有参赛名额,觉得新鲜就上啦?
苏云卿默默看着床边的凳子。
有人觉得他在那个位置上。
稀奇,一时冲动就上了。
他想了想,垂目道:“帮主说得对,我不该去。叫你担心了。”
这种擂台,没有彩头,徒做意气之争;有彩头,更是对赌注的不尊敬。
他素来稳重的,怎么就上台了。
床边女郎挑眉看了看他,四顾也没什么要帮忙的地方,摇摇头:“好好养吧。”
她等到陆美回来,就交班翻墙回去,半路想到那个“预备……啪”,不由失笑。
弱鸡有弱鸡的有趣。
帮主也忙得很,忙着送不速之客回去。
夕阳之下,小丘之上,有青年和女郎亭外看斜阳。
“今天的事对不住。”
发尾都低了一点的戎衣青年叹气,他不该是这样鲁莽无礼的作派。
帮主给他丢过去一瓶跌打药,笑:“还行吧,我也没见过他这么好玩,往常老老实实不声不响,今天倒像是换了个人,预备,啪。”
青年闻言转头看她,恰看到女郎眼中止不住的笑意。
什么我的地盘、我的人的豪言壮语,不如她这一句好玩可爱。
太阳西沉,江山垂黛色,帮主敛了敛衣襟,秋天了,看什么夕阳吹什么风,回去回去。
戎装青年拉住转身的人:“小尘,无尘,你知道我做什么来的吧。”
“……不太知道,买瓷?”
他不由转开头无奈笑。
“没买瓷,倒是被碰瓷,我找你来的呀。”青年端正站着,脸却悄悄偏过,像不在意的样子,“我特地找你来的。”
帮主半抬头看着他,等他下面的话。
话要说完整,不然显得听岔的人很是自作多情,万一你特地找我来要个优惠价呢。
默默对视片刻,那小将军只好摸摸鼻子,认真问。“能不能在一起啊,跟我。”
帮主叹气。
你一个单枪匹马,哦,带两个兵呢,你一个单枪三马要远行的人,此时此地说这些。
咱们这回看夕阳,就是践行送别了。
送过伞,接过人,看过夕阳,你也办过莫名其妙的武会。
女郎看着落入山脊的那一点点橘红光焰,同他道:“小白啊,我从前也曾给你送过伞送过画,自然,全是蠢事。”
论小白脸,这里才曾经有一个。
怎么会是蠢事。青年并不觉得女郎从前的心意是蠢事,只是正要反驳,面前人又道。
“你当日既然觉得她更知你心意,便不必再来找我。我犯蠢的时机不多,你未抓住,便是未抓住。”女郎看着眼前这张清瘦脸,对上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笑了笑,诚恳道,“其实那时你不肯从我,于你未必不是好事,便是我同你在一处,我仍然会长成今天的样子,仍然会淡了心思,倒白辜负你一回青春年少。”
“可是我不甘心。”
对啊,你不甘心。可是,聚散并非得失,比起真心实意,不甘心又值几钱。
戎马路客远行,背影离去,城门内帮主转身:不过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