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故地上的游牧小朝廷,如果有心去推它,也并不难推翻。
所谓游牧之部落,性喜奔放自由,并不层层叠叠等级,所以他们建立起所谓朝廷政权,也不过是跟风所设的小小架构,取而代之,并不很难。
难的是血,是惨烈,而不是策,单兵法策略上,是很容易找到空门的。
因为他们的首领既没有种田人养出的厚甸甸诗书盘算风气,却又爱附庸,不自主同化;也不懂谦卑,头目拟个国书发布天下都是尔等应听从我令万世不可不尊的笑话。
拿老谋深算的一套去推它政权,宣之风化,简直是屠海神刀炸鱼塘。
游牧之族强悍的是骑兵。然而纵观古史,一旦骑兵优势不再明显,土地资源矛盾不再能令百姓忍耐,说推就推翻了,且这推翻的舞台上,历来是各路英豪和粗人妖魔都能出场,连最简陋的造教收徒一派都能掺和一脚。
可惜啊,一军之胜败不止在军,还在政局手腕,在军费派系之摆平运筹。
“前朝海战吃亏,就吃亏在派系把持军费、官员自危、冒功腐败。”
兵丁的勇武却是差不多的,谁不爱家国,谁又不畏刀戈。
“所以采买的事如今是我在做,你可要照顾好我。”
咱们可是自己人。
帮主失笑:“我照顾你?谢郡主也太会做生意,你是我什么人。”
“总归是你的人。”
帮主不答,把人送去客栈,告别回府,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她刚掌帮派时的一桩旧情缘。
然而夜深忽梦起少年时喜欢过的人,恍觉并不愿相见。
在女郎喜爱他的时候,他事事都依,把臂同游,却并不肯真正执手生情,只觉得朋友也可以事事都依。
这也是帮主癖性古怪,这青年分明更爱强势的女郎,她却处事待人宽和,又尊重他,自然放手随他去,什么谋划、杀戮、心计,全不肯放在彼此之间,平白污了纯粹。
比起得到这么一个少年郎君,她更不肯违被本心。用些手段,或许可以得到一个人,可手段应当用于敌我之间,凡上手段,即作逞凶斗勇、勾心斗角解。
若是把赤诚平和的情意变成一场谋算,那才叫对不起自己。
若说性子要强,帮主自然强势,若不好胜争先,又怎会肯养一身高明武功、摘半壁帮主头衔。然而对着自己人,她不过是亲和平淡的温柔水乡罢了。
这便是没有把真本事与真性情露出,错过一场交情。
后来这青年又遇到一个山野女子,自追去了,两边也失了联系。
帮主撑伞走路。
山野女子丢了?却不关她事。
只二人间,我待你,是情之一字,你待我,是友之懵懂。既然人人可为你友,我便不做你的朋友了。
世间的事,从来没有因为误会,使得应该在一起的人不能在一起的。
误会就说明彼此交通有缺漏,合该不在一起。
这也不值什么。一个时段,总有一个俊秀的年轻郎君。顾郎之后,自有孟郎。
半道上折了的那个顾瑾之未折之前,也已分道而行,分道前他不甘寄信问她缘故。
女郎那时说:我想寻个可以并肩的,而不是一直拽着、拖着人走。
性子好的年轻郎君,也有性子太好太软,叫人想不耐丢手的时候。
红伞被主人握着转一圈,甩转去伞上雨水,白珠乱飞。
如今想来,其实人都是在自己的路上前进,有人从文,有人从艺,甚至前进不前进,也不那么要紧。
并不并肩的,也不那么要紧。
就算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后头也不会一直朝着同个方向。
女郎转着伞柄,自己先想得好笑:同行还是冤家,人都是自己发展自己的。
长得好,听话就挺好。没有这样的人,也没什么。
*
苏云卿汗涔涔做着梦。
是在楚州的时候。
沉香木沁出蕴藉百年的旧脂意,沉沉昏昏午后,透花窗棱半启在左,书案上石砚薄册,几毫悬架。屋里只他一个,坐在桌边,侧着头看窗外。
案旁窗外是湖水,水上风息熟稔。
这熟识的风撩入屋来,碰到了他,将外间的日头吹给他烘一烘。
是你啊,苏云卿想。
寂静空室中他握书呆坐,这时候……苏云卿混混沌沌想起,这时候他没有什么朋友。
京里倒有个弟弟,听闻玉雪可爱,此时,应是长到五六岁。
再过一两年,母亲就该把陆美送来楚州。
他皱了皱眉头,周围风景突变,帮主拉着陆美正教划船。
他站在一旁,江风环抱住他,慰藉他肩,熏面附耳又探入衣领。
不可捉摸的触感一触即离,却如枝芽蓊蓊郁郁,卷探缠绕,穿过他惯常诗书度日的壳子。
他任由这熟悉的风将他带入水中,从水底看上去,日光透过如琉璃,水流欢喜融入。
水面上女郎笑得开心,楼梯上青年落下背影,长街上红伞离去,水下渐渐融于江湖的苏云卿沉沉闭目。
现在连做梦,都没有船上的位置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