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锦叹了口气。
……都是疯子。
穿街走巷一天,连她都知晓了这位三皇子喜怒无常的名声,可世人瞧见那张脸的时候,总还是会不由自主陷进去,期冀自己与众不同。
她实在挪不快,雪压实到泥泞的踩轧声漫长而微弱,直到姑娘把绳结挣松了个口,莫上麟的眉头缓缓皱起,才勉强出声。
“王爷。”
那嗓子糊成一团,难为她如此还多管闲事:“天真冷啊。”
转头,鸦睫微动。
这点诧异让莫上麟的神色近乎无辜,好似他当真没察觉到钟锦的靠近。然而紧接着那艳丽容颜舒展开来,从恰到好处的惊喜过渡到好整以暇,扫了一遍她的落魄样子。
“但这湖也结不起冰,不是么?”
钟锦打了个寒颤:“您的手下身子骨真好。”
莫上麟点头:“不如六小姐手巧。”
两道目光交错。
这视线不是风月场上的拉扯诱惑,却比审度又多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玩味。边上鹤仙姑娘寻到一个喘气又觉暗潮汹涌,拼了命把自个儿吊回树上,绸缎却刺啦磨破。
——“哐当”。
诡异的对峙碎了。
钟锦先行收回视线。
她咳了几声,朝鹤仙伸出一只手:“起来吧,他不杀你。”
莫上麟的目光顺她的动作下落。钟锦察觉到了,不动声色遮住手腕,然后把姑娘拉起来。
“想不到六小姐竟然是个善人。”
那人道了谢,一路上桥又到对岸,落荒而逃。莫上麟的视线便从钟锦身上流转到不成功的机关,漆黑瞳孔中的雪光灿而诡。
钟锦觉得冤,刚要张口,忽然被风灌注口鼻。
这一下终于彻底喘不过气,她连咳嗽都黏糊闷促,刚冒出破风箱般的两个音,忽然被拽住。
“够了。”
莫上麟的语气终于冷得鲜活:“风寒不治喝北风,想拿本王的耳朵下药么。”
钟锦只觉得莫名其妙,您老受不了不早说,非要装大尾巴狼。人就已经被这厮提溜着大步越过半条街,手上塞进金眩眩酒楼暖阁里的大半碗药粥。
她从善如流喝了个干净,还不忘把话抛回去:“王爷原来好心。”
莫上麟掠向她:“旁人这种时候,就该跪下来求本王留命。”
钟锦“唔”了一声。
炭火星子偶尔迸溅出一丁点花,和这一岔子打在一起,消得人暖骨卷。
钟锦略微闭了下眼,在困顿中想明白这厮定然瞧中了自个儿什么,生起别的主意。
要了她的第二碗粥。
莫上麟移开眼,状似无意:“那座桥以前叫‘云起’。”
“‘龙鳞生渊,王气云起’,”他说话间带着些追忆的味道,散漫而微讽,“前朝末帝在这座桥上拔剑自尽,那天当真云起风啸。”
“是么。”钟锦细细吹粥,“听起来悲壮。”
她的脸没有一丝异色,甚至如寻常人听野史,生了几分兴趣。
莫上麟却越瞧越像。
然而钟锦没有追问,他心口又如初次触碰到她那样开始发寒,陈年蛊毒隐隐叫嚣,头偏向窗棂外。
“后来,五皇子拥兵自重,”莫上麟当真想起来些旧事,“太子领御林军困其于云起桥,五弟不愿牵连侍从,饮鸩酒自尽。”
“真好笑。管他真龙潜龙,在这座桥上都得死。”
钟锦头一遭听到这些,没有接话。不知是银丝炭让人昏头,还是一些别的什么,她看到莫上麟把氅衣压紧了些,竟缓缓道:“……那杯酒,从五弟的奶娘递到本王手上,他就这么喝了。”
“你觉着他会恨我么?”
雪渐渐稀了。
风声中心绪半真半假,试探晦暗不明,钟锦眯眼从那闲散身形中看出丝丝缕缕的不适,好似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心神,吐出来了,听的人也该断灭在夜中。
她也是个病人,刚刚生离死别,往后孑然一身。便纯当这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在忘川水边偶然相逢,等退了烧醒了神,各回人间。
天光微亮,她瞧见莫上麟额角的紧绷逐渐消散,晓得时候到了。
开口。
“……五王爷的奶娘,成您的人了吧。”
她太聪明了,聪明到得体忽略他极偶尔纷乱的情绪,大胆,理智而无情。
然后缓缓站起身:“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但您这条船,钟锦上不了。”
莫上麟回眸,周身冷艳便如朝霞凝身。钟锦分明在其间看到了杀意,却在这位公认太子党的皇子面前继续大逆不道。
轻声抬眸。
“不过还好,奴和王爷,走的是同一条屠龙道啊。”
目光倏地聚起。
半晌,钟锦笑了笑,主动避开了视线。在莫上麟注视中缓缓下了酒楼,走过那座云起桥,停在鹤仙进去的那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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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干净的晨风中等了一会,没等到莫上麟灭口的动作,于是随手挽起一个发髻,敲开门。
笑:“千门八将,您这儿还缺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