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说寻常人,便是化作游鱼,也断无可能一夜之间漂游三百余里。黎苏苏闻言不由得懵住了。
那夜她潜入冰冷急流之中难辨方向,不得已再度催动倾世之玉才勉强在水下维持清醒,好不容易抓摸到一片随水漂转的袍角,这才将人紧紧拉入怀中。待到浮出水面,她已几乎力竭,只顾寻着荻花飘摇的方向靠过去,再无余力分辨周遭环境与先前是否不同。若真如这渔翁所说,他们竟在一沉一浮之间来到三百余里之外,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许是误入了某个隐藏在水下的传送法阵。
黎苏苏顿时心生警惕,踉跄着朝后退了一步:“……你到底是什么人?”
晨昏不辨的卧病之际,澹台烬的神思却并非始终漂泊无着。他时而能感到有股清凛灵流自脉门注入经络,承托着他暂时浮出疼痛的无间深渊,令他舒心地喘上一口气。每每此时,混沌的识海便会稍稍恢复清明,听得见啁啾鸣鸟、簌簌风竹,感知到口中清苦药香,和周身上下温和轻缓的触碰。这让他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恍惚回到冥府归来初入师门的那段日子。
师父……
他想开口留住身边的人,可惜总不成功。待那灵流徐徐退走,眼角的晶莹还来不及干涸,他便再度跌回昏沉。一点一滴地,他默默积攒气力,直到终于攀住那股涓涓细流破出混沌的水面。
果真有个模糊人影守在身旁,正关切地俯近了。湿冷的额继而在温软的触抚下变得干燥清爽。
澹台烬吃力地眨着眼睛,终于令那近在咫尺的面孔逐渐清晰起来。
原本虚虚睁着的眼睛不由得张大了,眸底的讶异还来不及消散,已是眼尾熏红、睫间坠水:“师父……?”
眼前人长着与兆悠真人一般无二的脸。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比记忆中更年轻些,一头乌丝尚未覆雪,一双俊目清朗含笑,此时正好奇地望着他。
长久以来的思念涌上心头,澹台烬下意识地捉住人的袖口,喉咙被翻涌的情绪堵满,一时不能言语。
“小娃娃,你叫我什么?”这下子对方兴味更浓了,“我虽照料了你两日,却并未教过你什么本领,怎么就成了师父呢?”
澹台烬颤颤咬住下唇,试图平复心绪,却不想脆弱的心脉全然不堪悸动,面色层层地白了下去。
“莫急,莫急。”渔翁见状,重新握了那微凉的腕子在掌中轻抚。随着他不疾不徐的动作,熟悉的灵流再度汇入澹台烬的腕脉,胸中绞痛立时便缓了些。见少年面色稍缓,渔翁倾身帮着微微咳喘的人靠坐起来,捧来温热药茶便要喂给他喝。
澹台烬双手接下茶碗,借着饮茶强自平定气息,垂落的眼睫很快便眷恋地掀起。待到重新开口时,神思已是清明了许多。
“晚辈曾在逍遥宗外门问道,师父待我极好。方才梦里见了,醒来一时糊涂随口乱叫的。敢问前辈怎么称呼?”
渔翁倒是坦率,直言回道:“不必这么客气,叫我老沧便好。”
【我俗家姓沧,既是我捡了你回来,便占你个便宜,你就随我姓沧如何?】
温言笑语犹在耳畔,眼前当真是故人重逢。澹台烬尚自千头万绪,却听那人继而又笑道:“逍遥宗也是我的师门,难怪我一见你便觉面善。虽我下山日久未曾见过你,抑或有什么前世机缘也未可知。对了,你师父是哪一位?”
“我师父他……”澹台烬目光微敛,“法号,兆悠。”
“兆悠……”老沧骨碌碌转着眼睛在记忆中搜索片刻未果,却也并未深问,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澹台烬见他反应,便知自己料得不错。此时的兆悠年纪尚轻,正一脚仙山一脚凡尘地遨游遍历,因而世间只有渔翁老沧,尚无仙人兆悠。
“你这娃娃心也忒重,人刚醒,话还没说两句,眼睛就先红了几遍了,这样病怎么能好得快?”老沧撤了茶碗,把澹台烬发凉的手塞回被窝,隔着被子拍了拍他,“逍遥心法可还记得?你师父怎么教你的?”
“……记得。‘心若有住,即为非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沧前辈教训得是。”
老沧闻言心生赞赏,不由得温和了语气:“罢了,这些教义也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别说你年纪还小,便是我蹉跎半生也无非悟得一知半解,离那仙山的门槛还差得远哩。”
话头一转,又道:“你中的本是必死的恶咒,如今虽有苏苏那娃娃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帮你解了咒,可心脉伤损犹存。我探得你体内并无仙髓可辅益疗伤,将养起来恐怕不易。老沧我别的没有,这几间茅草屋子倒还结实,你们在我这里安心养伤便是,旁的你们若不想说,我便不问。”
“苏苏也在前辈这里?”澹台烬勉力支起上身,没等老沧答话,只听房门吱呦一声打开。来人正是黎苏苏,手中小心翼翼护着一碗药汤。
“澹台烬?”黎苏苏先是一怔,惊喜之余竟微微慌了手脚,“你醒了?”
老沧三两步上前接过药碗,口中埋怨:“你跑去端什么药?看再烫着。”言毕已引着人在榻边坐定。再看看榻上那个,奇道:“先前你昏迷的时候人家在你身旁寸步不离,这会子醒过来一眼没见,怎的,就不认得了?”
澹台烬喉间几经压抑,到底还是一口心头血沥在了青砖上。自打黎苏苏进门,尽管她竭力掩饰,他仍是一眼便察觉她神态有异,如是再打量行止,心中已全明白了。
前世她强行用倾世之玉修炼仙髓,到后来双眼因反噬而几乎失明。不想今生,这一切竟来得这样快。
反噬一旦开始便再难回头,这具属于叶夕雾的凡人躯壳只怕已没有多少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