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说久卧伤气,因而待澹台烬的腿伤恢复一些之后,她也会扶他起来稍微走走。年底日间总有风雪,最远也不过走到廊下,望一望园中那株红梅。
有次她被祖母传唤离开了一会儿,回到原处寻他不见,却是踞在后院一丛灌木旁边,费力地伸手弄着什么东西。他腿脚尚且不大灵便,倾着身子随时都似要栽进那丛荆棘里,把黎苏苏唬了一跳,刚要上前,却见一只小麻雀从中蹿了出来,忙忙地寻它的亲鸟去了。而澹台烬一手扶了廊柱一手撑着膝盖,缓了好久才重新直起身。
不止一次她暗暗在袖中掐着手指提醒自己,喂喂,不能心软,不能放松警惕,他可是魔神啊……
可他刚刚救了一只小鸟。
早听春桃提过澹台烬似乎能与飞鸟鱼虫交谈之事,如今看来竟像是真的。也许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人类眼中的他,和鸟兽眼中的他,该是多么不同……
澹台烬见她发愣,便又问道:“今日除夕,连叶清宇都上街逛去了,你怎么不去?”
他记得她喜欢极了人间的年节市集,看见什么热闹都忍不住要上前凑一凑,沿路买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把泥哨子衔在嘴里吹得震天响。他从旁看着她的样子,模模糊糊地想,这就是开心吧。他不懂什么是开心,从小到大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们似乎也都不太开心,那属于他对世界所不能理解的一部分,可他记在了心里。
她曾在盛京的除夕市集上给过他的那份开心,他在后来的景京泼寒节上,小心翼翼地报答了回来。
“我倒是想去呢。”黎苏苏撇撇嘴,“可你现在又出不了门。留你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
“我习……”
“打住!澹台烬,从今往后你需要习惯的不再是一个人呆着,而是有我在你身边这件事。”黎苏苏自认这话没毛病。自己来到此间世界本就是为了盯住小魔神并趁机毁掉邪骨,可不就该时时刻刻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可真的说出口来,为什么竟然有点心虚呢?
她飞快地瞄了一眼澹台烬,见对方似乎还在默默消化中,赶紧转移话题:“左右无事,我给你变个戏法儿吧,想不想看?”
她口中的戏法儿是什么,澹台烬已经猜到了。
可当见生符中的奇景从眼前渐次铺展开来,五百年前心田初次破土的那一阵悸动却穿越时空再度造访。
她是在他蒙昧之初,第一个给他看这山川湖海、烟霞流云的人。因而往后他亲眼所见一切山川湖海、烟霞流云,全部映刻着她的剪影。
即便后来泼上墨,再后来,又泼上血。
如果不是自己,仙子何至动了杀心?可若非他身负邪骨,他们注定终此一生缘悭一面。这般反复无常,她也很累的吧?也是因为不知所措,才会如此摇摆。
“……静其身,则精与情寂。意大定,则三元混一……灭情思,绝爱恨,方能见宇宙,见众生……”
面前的少女眨着一双未经世事的清澈眼睛,煞有介事在他耳边背书,企图借来醍醐灌人顶,尽管自己都尚未得之。澹台烬闭了闭眼,放走指尖流连的蝶影,将她面前的空白符纸摸过一张来。
随着他笔端流丽的落墨,周遭的花团锦簇渐渐褪色成灰白。天地被一万年的雪倾覆,苍苍莽莽,恍若大荒之初。
黎苏苏。
“无情不是冷漠,不是残忍,更不是恨。”
起初我想要你的爱,最终我想要你的恨。可是这都错了。
“爱也好,恨也好,无非着相,皆是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