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得不,老苏家那个女娃儿是个小神童。
——嗐,神童?你净听他们吹壳子嘛,老子小时候还被街坊夸过是神童嘞!
——那女娃儿我看到起过,天天手里头拿本书,话也不多,像个小大人一样沉稳得很!
——小时候沉稳聪明啥子都是假嘞,《伤仲达》听过没得?长大了都是日脓包!
——哈娃儿,那个叫《伤仲永》。走到瞧嘛,反正我看那个女娃儿以后怕不是一般人哦!
………………
天空是五颜六色的。
幼儿园的美术课上,当老师看到画纸上被七八种颜色水彩笔涂得乱七八糟的天空时并没有斥责苏茜,而是直夸她有创意,还奖励了她一朵小红花。
她很开心地将小红花别在胸前,并在妈妈来接她放学回家时得意洋洋地炫耀了好一阵儿。
于是妈妈那天在幼儿园外给她买了一只烤红薯作为奖励。
回家路上秋风猎猎,但绝大部分的寒风都被身前的妈妈给挡下了,所以坐在自行车后座的苏茜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紧紧抱着妈妈的腰,妈妈的身子暖暖的,她被烤红薯填饱的小肚子也暖暖的。
“妈妈,今晚吃什么呀?”
“这个得回去问爸爸喽,爸爸也已经下班回家了,正给我们做着饭呢。”
“哦哦。”
五岁的苏茜懵懵懂懂地抬眼望向天空,又想起了自己那副“大作”。于是她轻声呢喃道:“会不会有一天……天空真的会变成五颜六色的呢?”
她伸出舌头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嘴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红薯的味道。
……
苏茜的家住在一条历史悠久、古色古香的小巷里——这是比较好听的一种说法。
更现实的那种说法则是,各自从农村来到城里谋求发展、而后相遇并结合的爸爸妈妈花光了他们前半辈子的所有积蓄,才勉强在旧城区的一个角落置办了一套已经饱经风吹日晒的二手房。
从幼儿园门口出发骑行二十分钟左右,她们来到了一条两侧种植着银杏作为行道树的双车道长街。在这条长街上走过三分之一的路段后可以看见三条并排向里延伸的狭长小巷,苏茜的家就位于最中间那条小巷的尽头。
小巷长约百米,按“功能”可以大致划分为三个区域。
靠近长街的这一带充斥着简陋的蔬果小摊,眼下已到了黄昏的节点,小摊上零零散散摆放着的瓜果蔬菜有不少都已经打焉儿了。
再往里是一片不甚繁华的商业区。
说是“商业区”,其实不过就是两侧各有几家并排挨着的小店罢了,其中有好几家店已经拉下卷帘门早早歇业了,还开着的只有一家杂货店、一家理发店、一家小面馆和一家棋牌室。
路过杂货店的时候妈妈将自行车停下,掏出五块钱递给苏茜,吩咐她进店去买瓶老抽。
……
妈妈推着自行车、苏茜捧着酱油瓶,母女俩沐浴着落日余晖一起慢慢走完了最后一截回家路、走进了小巷尽头的“XX小区”。
这个老旧的小区落成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与其说它是“小区”,还不如说只是个大一些的“小院”,占地面积小得可怜,总共就只有两个单元楼。小区的绿化做得也很差,只有几颗半死不活的小叶榕——当然,也可以算上单元楼石灰墙面上细小颗粒间常年缀着的青苔。
苏茜乖乖地站在单元楼前,等着妈妈将车推进由廉价篷布搭建而成的自行车棚。这种老式小区的隔音效果相当差,铁锅与锅铲的“缠斗”声老早就伴随着炒菜的香味一并飘到了底楼,于是本已用红薯垫过肚子的苏茜嘴里还是开始不争气地分泌起口水。
……
穿着印有熊猫图案围裙的爸爸将一盘盘刚出锅的菜端上了餐桌。
蒜苗回锅、麻婆豆腐、鱼香肉丝、炝炒青菜外加番茄鸡蛋汤。
今天的晚餐很丰盛,按爸爸的说法是为了奖励她获得了小红花——原来妈妈早就已经瞒着苏茜把喜讯告知了爸爸。
当晚,一整天都在收获表扬和奖励的苏茜听着妈妈在床头给她讲着童话故事,酣然入眠了。
梦里的她长高了也长大了,正穿着那双童话里的水晶鞋与帅气的王子欢快地舞蹈着,胸前依旧别着……那朵小红花,而梦境中的天空一如她画中那般五彩斑斓。
睡梦中的苏茜喃喃诉说着梦想:
“长大后我要当个画家!”
合上童话书正欲离去的妈妈听见她的梦呓后不禁莞尔,小心翼翼地帮苏茜捻好被角,然后在她额前轻轻落下一吻。
………………
上了小学以后,苏茜的学习成绩相当优异,每一科、每一次的考试都能考到班上第一名。
于是她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全班第一个戴上红领巾的人、全班第一个被语文老师批准使用钢笔的人、全年级第一个获得升旗仪式后在红旗下讲话资格的人。
她成为了所有同龄人最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自然也成为了“爸爸妈妈的骄傲”。
只有一个小问题:苏茜的人缘不是太好。
不过这个所谓的小问题也只是老师在和她的家长进行家校沟通时,对苏茜进行了一系列夸赞后忽然意识到“还是得说出点不足之处才更客观、更像个称职的老师”,从而强行提及起的“但是”。
苏茜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好学生,所以老师其实并不在乎这个“小问题”,爸爸妈妈和老师一样是“明事理的成年人”,听出了老师语气中的不在乎,所以他们也不怎么在乎——学生的首要义务就是学习,至于朋友,等孩子长大了考上好大学了有的是时间去交嘛。
而且苏茜自己也不在乎人缘不好这种事情。
与其说是人缘不好或者“不善社交”,极度聪明又极度早熟的苏茜更像是自主选择了“放弃社交”,因为她实在找不到与同学们或是其他同龄人之间的共同话题或兴趣。
好在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们心思相对还算单纯,不合群给苏茜带去的后果仅仅只是没什么人主动找她搭话而已,“边界感”还不至于替她招来嫉妒和猜忌、或是使她被人诽议为自视清高的离群索居者。
课间休息,当其他同学在教室里吃零食聊天、嬉戏打闹、或是手拉手结伴去上厕所时,苏茜一个人跑到了教学楼楼顶天台上独享新鲜空气,或抬头眺望远方的天空、或低头俯瞰整座校园。
这个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她的同学们不知道、老师们不知道、有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她根本什么也没想,只是想找个地方独自安静地发呆。
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别的同学或成群结队地进行各种体育项目、或三两为伴在操场上漫无目的地散步闲聊,每每此时苏茜总是捧着一本书独自坐在操场边那颗高高的梧桐树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个时候苏茜年纪尚幼,还没有人告诉过她什么是“血之哀”,但她耐心地观察过云朵从学校上方的天空左侧一点一点地飘到右侧,也知道梧桐树的叶子黄到什么程度时会从枝头掉落,所以她已经能够十分清晰地理解“孤独”与“疏离感”是什么意思了。
“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阮籍会跑到山林里大叫。父母师长都不觉得阮籍在历史中是重要的人物。”
读完这小节的最后一句话后,苏茜抬起头想要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她那充满了好奇与求知欲的目光从书本飞到了梧桐树茂密的枝叶间、贪婪地从枝叶的间隙中窥探着天空。
这天的天空晶莹剔透,让她联想到了小时候妈妈给她念的童话故事里的水晶鞋。
山林中的阮籍叫喊累了以后是不是也会瘫坐在某棵树下抬头望天呢?一千八百年前的天空是否也如她今日所见的天空一般好看呢?
苏茜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很喜欢这水晶色的天空,所以她决定长大以后要当个作家。
………………
苏茜十岁那年,为了方便爸爸通勤,家里省吃俭用攒了些钱买下了一辆小轿车,而妈妈工作单位的门口也新增了一条可以直达他们家附近的公交线路,于是在苏茜十岁生日那天,她顺理成章地获得了那辆自行车的使用权——作为她的生日礼物。
作为一辆上了年纪的老旧自行车,它的链条已经变得极易脱落,骑起来也总是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但苏茜还是格外珍惜它,因为这是除了书本与纸笔以外极少数的几样“属于”她的东西之一。
生日当天,当她第一次独自骑着自行车放学回家时十分兴奋,这份兴奋感既是出于她刚获得了“新玩具”,也是由于今晚为了庆祝她的生日,他们一家人又可以久违地一起吃晚饭了。
这两年爸爸为了获得晋升提干,每个工作日都早出晚归。苏茜已经记不清爸爸上一次穿上那件熊猫围裙是什么时候了,他回家的时间点向后推得越来越晚,回来时经常还带着一身酒气。
妈妈的单位则是年复一年的不景气。为了避免被裁员,她的工作量也变得日益繁重,所以很多时候她接了苏茜回家后也没有精力再做晚饭了,她们的晚餐往往就是在楼下的苍蝇馆子凑合着对付一碗面或是一盘炒饭。
所以苏茜格外珍惜今天的晚餐时光。可当她急不可耐地冲进妈妈事先订好位置的那家餐厅时,却发现座位上只有妈妈一个人。
爸爸迟到了。
菜肴已经陆续端上桌了,妈妈坐在靠窗的位置,将苏茜招呼过来后就一言不发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于是苏茜也默默地掏出作业本,在香气四溢的饭桌上刷起了题。
一个小时后爸爸才姗姗来迟——又是带着一身酒味,酒味中似乎还混杂着一缕淡淡的、像栀子花一样的味道。
爸爸从来没有喷香水的习惯,而苏茜也从来没在妈妈身上闻到过这种栀子花味的香水。
醉眼惺忪的爸爸与强颜欢笑的妈妈一起给苏茜唱了生日歌,然后三人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享用”完了早已冰凉的饭菜。
父母总以为维持表面上的体面与和谐就可以很轻易地瞒过孩子一些事情,可孩子往往并不像父母以为得那么天真——尤其是像苏茜这样聪明早熟的孩子。
回家时妈妈走在最前面、而且越走越快,就像是想赶紧逃去哪里一样。
苏茜很想提醒妈妈一声:你逃错方向了,那边是家啊!不过最终她还是没能说出口,只好沉默地推着自行车跟在她的后面,而还没完全醒酒的爸爸则是一个人踉跄着落在了最后。
苏茜朝前看了看妈妈,又向后瞥了一眼爸爸,最后仰起头望向阴沉沉的天空。
天灰灰,要下雨。
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家比较穷的原因吗?
所以一家人才愈发得聚少离多、所以爸爸身上才会出现令人不舒服的味道、所以妈妈的话才越来越少。
苏茜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认定了自己的结论。
我们家……会重新好起来的吧?只要我能快些长大、找一份能赚大钱的工作就行了。
话说,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应该开心些才对。
于是她努力地扬了扬嘴角,挂起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微笑。
苏茜打算暂时就这么仰着头走一会儿,因为她怕雨水会偷偷地落下来。
………………
苏茜的“没朋友”buff随着她的“好学生”buff一起从小学延续到了初中。
因为初中老师比小学老师更看重学生的学习成绩,所以后一条buff让她获得了更多来自老师们的赏识;同样的,因为初中的同学们比起小学变得更“不单纯”了,所以前一条buff逐渐给她带来了一些困扰。
——诶你们说,那个优等生整天泡在书堆里不会闷的吗?
——切,装模作样罢了。准是作秀给老师看想讨老师欢心的。
——那还用说?不过……她成绩好像确实还挺好的。
——嘁,那又怎样?我爸说过,这种只会死读书、巴结老师的“好学生”长大以后其实最没出息了,也就只能当个老师什么的,这就叫“万恶终有报”!
彼时的苏茜仍然没觉得“孤独”是一件多么可怕或者不正确的事情,可当诸如此类的流言最终或直接、或间接地传入苏茜耳中后,她还是感觉有些生气和难过。
于是她找到了这些流言的源头——某个成天在课堂上睡觉聊天、不学无术的富二代“陈少”以及他的一群跟屁虫“小弟”。她当面质问了他们为何要胡乱散布关于她的谣言,可得到的回应仅仅是几句不冷不热的诸如“我没有啊”、“你想多了”之类毫无可信度的否认。
流言仍在继续,没有别的同学站出来帮苏茜澄清或者鸣不平——或许那些流言或多或少地也帮许多吃瓜群众抒发了内心中想说却又不便告人的阴暗想法与猜忌。而苏茜也不想去告诉老师,她明白如果她去向老师打小报告的话反而会正中这些好事者的下怀、坐实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
苏茜只好决定不再去理睬它们——社交技能只有Level.1的她也只能想出这等冷处理、不作为的下下之策了。
说起来人类也真是奇怪,本来不在意某件事,却因他人的“在意”、并把“不在意”的你视为异端,反而滋生出许多影响到你心态、甚至让你产生自我怀疑的事端。
好在苏茜自信自己的心理防线就如那千里长堤般坚不可摧,而这些“事端”目前还只是几只不成气候的小蚂蚁而已,根本无法将她的内心动摇分毫。
至少,目前。
……
某天放学回到家后,苏茜愕然发现父母齐端端地坐在客厅沙发上。
之所以苏茜会感到“愕然”,是因为爸妈已经很久没有比她早回家过了。苏茜现在已经习惯了自己放学回家、自己吃饭、然后独自一人在家写作业或者看书,八点左右加完班的妈妈会回到家里,而爸爸回家的时间则固定在十点往后。
让她愕然的另一个原因是沙发上还坐着第三个人:一个打扮得很漂亮、小腹微微隆起的陌生阿姨。
阿姨的身上有一股栀子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