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嘉意神情自若,淡定说:“当然啦,我以前很爱哭的。不过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
她吐吐舌头:“毕竟,眼泪这种东西,在不关心自己的人面前流,显得没意义;在关心自己的人面前流,事后回想起来又不忍心。所以只能一个人藏起来,在厕所、浴室、柜子里偷偷哭。”
施嘉意对坏情绪的坦然完全超乎陆闻安的想象,陆闻安不禁想知道,这个说话做事都游刃有余、不紧不慢,甚至还能面无表情对着黄桂华嘴巴跑火车的女人,以前也被人不喜欢过吗,她小时候也因为无法逃脱困境而流泪过吗,她也会在固执地杵在餐桌边不认错吗。
施嘉意牵起她黑黢黢的手,细细擦拭她的每根指头:“真好看。”
冰凉的湿巾摩挲指尖,陆闻安想不通她是怎么对着自己干完农活脏兮兮的手说出这样的话,陆闻安低着头有些羞赧:“我这手太脏了,不好看。”
施嘉意却扬起声音:“哪里不好看?又瘦又长的,还有劲儿,挥得动锄头,捡得起鸡蛋,这周还能考得出满分的卷子。”
她骄傲地抬眉:“多了不起!”
陆闻安默默地定在原地,她想起陆骁说“她和别人不一样”,那时她赶着去地里干活,心里想着这年轻女人一看就和养尊处优四个大字挂上钩,和城里趾高气昂的“公鸡”能有什么不一样。
难道她脑袋后面藏着第三只眼睛?袖子里藏着杀人于无影的暗器?还是能资助自己一大笔钱,帮助自己脱离眼前的世界?
都不能。
而且,就算施嘉意提出要给自己钱,陆闻安也不要!陆闻安穷归穷,但骨子里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要的。
什么东西都伸手要,她这辈子就成了第二个年轻时候的黄桂华。她亲眼目睹黄桂华的结局,便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再依赖任何人,绝不成为那个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抛弃的可怜人。
那样的人,没有价值。
而没有价值的人,最容易成为人性的牺牲品。
陆闻安懂这个道理。
她不是从哪本书,或者哪部八点档连续剧里悟出来的,她每时每刻都在切身地体会着。
即使有时她因为太过痛苦而闭上眼,最后也会被命运毫不留情地掀开眼皮。
看得多了,眼泪流得多了,她自然而然也明白了。
“你怎么了?怎么呆呆的?”施嘉意好笑地盯着她左看右看,还抬头和男人对视一眼,“难不成这是被我的绝世美貌惊呆了?”
“你的脸皮真厚。”陆闻安说。
施嘉意耸耸肩:“脸皮厚又不是什么坏事,要是什么事情都往心里去,人的心迟早不堪重负。”
她折了折湿巾,用一张干纸巾包着,塞进上衣口袋:“你说你这朋友也真是奇怪……”
陆闻安问:“哪里奇怪?”
“他送你礼物,又不告诉你在哪儿,难道……”施嘉意顿了顿,故作惊讶说,“难道他其实是个小气鬼,根本不想送你,只是找了个借口?!”
陆闻安侧头静了一会儿,忽地笑出声:“我朋友说,他才不是那样的人,是你没有找到而已。”
“是么……”
“嗯。他刚刚说的。”
三人手牵手,路过村口和乡道衔接处时,陆垣也抬头瞥了眼反光镜。扭曲的凸面镜中,三人的身影被拉得细长,像是饭后散步的一家三口。
他不禁弯起唇角。
施嘉意说:“你告诉你朋友,我这几天都上那大桥找礼物,来来回回都找了三趟,就差把大桥拆了看看里面的构造……”
“你再告诉你朋友……”她美目微眯,“你让他小心点,虽然我现在看不见他,但他要是敢戏耍我,我就喊我下面的大爷教训他。”
陆闻安回头看了眼,又转回脑袋说:“他说他胆子小,你别喊人揍他。”
施嘉意哼哼一笑:“那他最好赶紧告诉我礼物藏哪里了。”
陆闻安慢下脚步,频频回头,口中还念念有词:“……什么?你是说……明天?”
她松开施嘉意的手,面露震惊之色:“明天就能找到?真的假的?”
施嘉意默默站在一边,慢吞吞蹲下身替她总结:“明天,下午三点之后,阜江大桥中心的位置。懂了。”
她拍拍陆闻安的肩膀:“明天下午两点半,我们来接你。现在我们先回家一趟。”
“回我家?”
“这个叔叔家。”
“噗。”
陆叔叔也不生气,眼尾含星带笑:“嗯。回家。”
傍晚五点,陆闻安吃完晚餐,和施嘉意挥手告别。
除了门,小韫还趴在窗户上,拉长小奶音冲她大喊:“安安姐姐,下回来玩——”
陆闻安笑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向来不擅长撒谎。
天边阴沉的云笼在村子上方,陆闻安踩着簌簌的风回家。
百感交集,她微微皱着眉。在村支书家,她吃了第一顿没有争吵,也没有夹枪带棒说教的晚餐。
她本以为自己会产生电视上说的“羡慕嫉妒恨”的情感,可真到了那样的环境,她还没来得及品味自己内心究竟是艳羡还是妒忌,是不甘还是委屈,桌子边一人一句“吃这个”,就填满了她的整个晚餐时间。
出了院门,沿着狭窄的小路回家,陆闻安虚握着拳,一路无言。
空气中令人畅快的舒爽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浑浊粘稠的潮湿。
陆闻安又站在了自家门口。
似是苦笑一声,她在院子门口定了会儿。
原来还可以这样吃饭。她想。
一家人围坐,谈笑风生,谈论的话题不是钱钱钱,而是今天碰到了谁,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用词也不是“败家玩意儿”“赔钱货”“一点用没有”,而是“尝尝这个糖醋鱼”“尝尝这个藕片”“还要再来碗饭吗”。
思绪如潮起,淹没了她的半身,她拖着湿冷疲惫的身体进了家门。
黄桂华还在喂弟弟吃饭,见她回来张口就是一句“没给老师添麻烦吧”,她看了眼黄桂华手上盛了满勺饭的不锈钢勺,视线顺着她的胳膊落到沾了米粒的桌面。
桌子上两个菜,一个青菜,一个嫩南瓜,都是清炒,嫩南瓜里带了点肉丝。
“这还有个鸡蛋,你弟弟吃了一个,你也过来吃了。”黄桂华招呼她。
陆闻安走过去,桌子上还有鸡蛋,个头不小,有拳头大,旁边散了一堆褐色蛋壳。
按蛋壳量估计,弟弟今天吃的鸡蛋没有自己的大。
陆闻安听话地吃了鸡蛋,回房间打开灯。
这是陆闻安为数不多可以安静独处的时间,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指桑骂槐,陆闻安不用跑到蚊虫成堆的路灯下也可以打开自己的“闲书”。
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手在枕头下扫了扫,她摸出陆骁的古诗词,这是陆闻安唯一不用担心被黄桂华撕掉或者扔出窗户外的书,毕竟它封面印着的名字是《古诗词三百首》而不是《霸道总裁爱上我》。
两个礼拜眨眼而过,陆闻安快把这书的封面摸得反光,却没有翻开内里的任何一页。
她倒进被窝,对着灯举起那本书,恰好,身边人传来诱惑的声音:“你真不看看?”
她略一歪头,和同样半个身子倒在被窝里的陆骁对上眼神:“我为什么要看?”
“这可是我送你的书诶,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看书了?”
“我讨厌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而且……”她强调说,“你没说送我,是我偷偷留下的。”
陆骁倒是乐得自在:“我不管,这是我的书,我说了算。”
陆闻安垂下手臂,将书贴着自己肚子:“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
“……拜托,这又不是小黄书!”
“反正我不看。”
陆骁拗不过她,刚支棱起来的上本身又陷进被子:“我知道你在害怕。”
陆闻安闷着声:“胡扯什么鬼话。”
“我虽然变成了鬼,可说的都是真话耶!”
“……”
陆骁淡淡地说:“我在里面夹了书签。”
陆闻安的心跳得缓慢而沉重,她闭着眼,扯出一抹牵强的笑:“我知道,你这人就喜欢这些无聊的东西。”
“你不想看看我夹在哪一页了吗?”
“……不想。”
第二日下午两点半,施嘉意如约出现在陆闻安面前:“走,我们开了车,去一趟很方便。”
施嘉意在各大合作商里周旋,练就一身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借着学校组织给“潜力股”补课的由头接走了陆闻安。
陆闻安觉得她很聪明,知道要是只说补课二字,肯定不能劝服原本想带女儿上地里干活的黄桂华,所以她特意加了“优秀孩子”“潜力股”这些抬高黄桂华面子的标签。
优秀的孩子背后都有位优秀的家长,您肯定能理解孩子补课是为了更好的未来。施嘉意没说这样的话,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黄桂华笑呵呵送别一行人,末了还对陆闻安说“你可得听老师的话”。
陆闻安点点头。
面包车缓缓驶离村尾,经过村口的三岔路口,车子咚地一下震了震,后座小个子的陆闻安被颠得原地弹起三五厘米。
下车时,陆闻安去够施嘉意的手,她今天出门前特意洗了两遍手,这会儿还干净着。
施嘉意回握她的手,问:“被我牵着是不是很有安全感。”
一如既往地厚脸皮。陆闻安心想。
但和施嘉意在同一个空间的感觉真不错,像是夏日烈阳挂在了隆冬的天穹,连脸颊两侧呼啸的风都变得温柔起来。
她说:“我好像……知道礼物是什么了。”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等施嘉意意识到她说了什么,陆闻安已经接了下一句:“我们来早了,礼物可能晚点才会出现。”
施嘉意问:“晚点才会出现?”
陆闻安点点头:“嗯。”
施嘉意等不及问:“是什么礼物?”
陆闻安揭晓谜底:“应该是落日和晚霞。”
施嘉意细细咂摸几秒,勾起唇角:“这小子还挺浪漫,他以前是泡妞高手?”
陆闻安替他正名:“不,他在学校里是个闷葫芦。”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段时间,施嘉意揽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到路边,马路牙子上立着“风平县”三个字的石墩子。
施嘉意擦了擦石墩子的面,说:“这石头真不错,我们三个人,不,四个人刚好坐一起。”
陆闻安连连拉她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施嘉意问:“怎么了?这石头被人坐了会活过来吗?”
陆闻安摇摇头:“活倒是不会活过来,就是……村里老人说,这写了名的石头不能坐人。”
尤其不能坐女人。
她顿了顿,莫名觉得丢人,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施嘉意问:“为什么?”
陆闻安:“会倒霉。”
施嘉意追着问:“谁会倒霉?坐石头的人,还是村里县里的人?”
陆闻安没吭声,她思考的几秒时间里,施嘉意已经一屁股坐在了石墩子上。
这人不仅坐了,还要拉着身旁的两人一起坐:“倒霉?这都是二十一世纪了,我可不信这些虚头巴脑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