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天降神将,呸,哈哈哈,还不是咱们都督啊?!”
“是啊是啊!!!都督回来了,我们都有救了!”
方才还因战局焦灼显得沉闷紧张的岭阳士兵们突然炸开了锅,欢呼呐喊着!
“安南都督!!!”
“安南都督起死回生了?!”
关阇彦身后紧紧跟着的叛军只觉信仰崩塌,他们盯着关阇彦的背影,只觉胆寒,可想逃却也逃不掉。
“阇彦……”也许父子之间都是心有灵犀的,关老都督抬眼与关阇彦平视几许,好似就读懂了儿子的心绪,他什么都没有多问。
只是平静地问他:“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关阇彦放下长剑,一根长枪被他笔直地插在了湿泥中,他勒马,眉目尽显杀气:“老头儿,此圣人,非我们关氏可托付信任之人。”
“你也知,此战必死无疑,败了,关氏轻则门第败落,重则名声尽毁、牵连九族。不败则逃,可无辜的关氏族人还有南禺人,该怎么办?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父亲,”关阇彦突然郑重道,“伐无道,诛暴晋。不得不反,我也是被逼的,南禺也是被逼的,父亲,你也是被逼的。”
关阇彦分外认真,这也是他第一次用这般敬重的语气和父亲说话。
“不怪我了?”关老都督明白了他的意思,咽着千言万语,强装镇定才勉强说出一句不颤的话。
关阇彦眯了眯眼,颤掉了黏在眼皮和睫羽上的雨珠,露出他眼底戏谑却又真挚的目光:“怪啊。但你这老东西若是死了,家里的娘还不是得哭得死去活来,我不过是为了我娘罢了。”
死里逃生后,他早就保证过,若还有机会,他与父亲重逢时便不再只是剑拔弩张、无休无止的争吵了。尽管,他还是打心底无法完全原谅这位父亲。
“臭小子,说话还是这死样子。”
关老都督无奈笑了笑。
局势大变,好好的天降神将摇身一变成了对家的儿子。守在南禺的南夷翁一听,瞬间暴跳如雷。又听到军报说,关老都督同安南都督一并领着人马,将南禺的叛军全部捉拿了起来,视作俘虏,一同驱赶着往军营赶来,南夷翁心死,痛恨自己病急乱投医,被人摆了一道狠计,谁知,那大批大批状似围剿的兵马不是来灭口的,而是来谈判的。
其实比起谈判,威胁一词更为妥当。
关氏叛变,拉尽资源,士兵也不过十多万人,就算各个都是奇兵,与整个中晋五军都督府以及地方军和京城京卫兵合计至少八十多万人对打,也不可能杀出重围。然而,若是添上南禺善水兵力五十万,还有能有保证补给的南禺粮仓,便是以少胜多,这场仗的胜算都不算小。
面对威逼利诱,南夷翁不得不服。
于是叛军人马瞬间扩张,守在南禺军营暂且整顿,以掩中晋耳目。
关阇彦便顺带着将消失多个月的种种见闻都说与了父亲听。
关老都督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听完这一切,还是觉得荒谬不可抑,气得连摔了至少二三十只舆图沙盘。
“荒唐!所以,死在京城的,竟是昀洲?!他……我怜他母亲身死,对他百般纵容,竟不想他生出那般卑鄙的小人之心!侵染邪术,被人利用!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死得不冤!我……我对不起他九泉之下的母亲!”
关阇彦冷笑一声,笑关昀洲愚蠢至极,死得凄惨,可到底,他这个弟弟自幼漂泊、寄人篱下,更是没少受他这个哥哥的冷眼。
退一步说,关昀洲走到这个地步,有他自己欲望作祟,可更多的还是身不由己。但父亲可算不上什么身不由己,关昀洲的母亲更是自欺欺人,更难逃罪责。
故而,关阇彦难抑笑意,讽刺道:“父亲说得好听。怜悯?百般纵容?你可想过昀洲内心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可想过我心里要的是什么?”
关老都督言辞一滞,他从前不敢在关阇彦面前多提关昀洲,怕戳痛了关昀洲自尊心,还有自己当年的愧疚心。
如今关昀洲落了个咎由自取的下场,他这个当父亲的,自然会第一时间去笼络关系刚刚有些和缓的大儿子。从前种种忌惮皆随着小儿子的死烟消云散,愧疚还是为难,都好似通通随着小儿子下地府了。
他一直知道关阇彦鄙夷他,鄙夷关昀洲,故而以为,自己多说些关昀洲的话,便能帮关阇彦和自己一起泄愤。这种懦夫行径,当然惹得关阇彦大为气怒了。
可关老都督竟还不明关阇彦的愤怒:“你从前不是最讨厌你这个弟弟?为何今日替他说话?”
关阇彦反将一军:“从前我也记得您老人家最怕说我这个弟弟的坏话了,如今人死灯灭,父亲这是负担已去,说话无所忌惮了?”
关老都督登时僵住,亦知关阇彦在嘲讽自己的懦夫行为,他试图挽尊:“阇彦……”
关阇彦抬手制止:“不必。父亲精通征伐之术,不通人情世故也是自然。父亲不懂,儿子就好好讲给你听。”
“自幼,我就看着母亲因父亲受尽委屈,可父亲固执不已,非要将私生子带入关宅,你让我这个当儿子的怎么想?哦,原来父亲不止我一个儿子啊,怪不得从小对我那么严苛,不是打便是骂,恨我不成气候……”
关老都督忙道:“不是的,阇彦,为父知你是天才,故而将心血全部灌注在你身上,那时我……的确做得有些过了……我……”
关阇彦哈哈大笑,眼角浮现了些泪花,不知是笑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现在知道说漂亮话了?有屁用啊!”
“你把昀洲带来了,就让我看到了父爱的差距啊,你待他如何?百般纵容,对啊,百般纵容,对我呢?你甚至,还让我照顾昀洲,教授他技艺?你从不解释,因为你也知道,你那些过去不风光,说了不是伤了您老人家的面子啊,哈哈。那我为什么要承担你不解释的代价?所以我自幼就不服你,所以我才那么讨厌关昀洲。”
“让我想想啊……”关阇彦一手撑着太阳穴,苦笑道,“小时候最严重的一次,我左腿差点被你打废了吧,若不是我娘求情,怕是现在还废着。你关心过吗?没有。长大后,谈及婚事,你又打了我一次,虽然那次我的确该打,不过,你打的地方,竟还是幼时的旧伤之处。你其实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做了什么。你知道对昀洲要愧疚,对我呢?”
“昀洲到底没有娘……”
“我和没了爹有区别?”
“关阇彦!”
“来说说昀洲吧,”关阇彦叹息,扶额起来,其实他已经很疲惫了,“我刁难过昀洲,到底什么原因,方才也说过了。在昀洲眼里,他想要的却不是你那不管不顾,还要被你美化成百般纵容的态度,他资质平平,刀、剑、枪,没一个能行的,他看见我学,自己当然也想学,他也曾求过你,但你是如何做的?”
关老都督只觉得浑身冒冷汗,他竭尽全力去想那些往事,却发现真心记不得了,他汗颜不已:“我……我……”
关阇彦却笑得很开心:“你为了避嫌,说你哪有功夫教他,于是才让他跟在我后面学啊。你猜他会想什么?想为何父亲有功夫教哥哥,却没功夫教自己,昀洲内心自卑敏感,仰人鼻息多年却忽被抛弃,以为回了父亲身边,便能自由快活,谁知,父亲连认他都不想认。”
“我骂他资质平平,将对父亲的怒气撒到他身上,他会开心吗,他知道父亲偏心,只会厌恶我嫉妒我,会想为什么自己从小就是个没有人要的孩子,为什么既然如此还要将他生下来?我心中也不悦,可同样,我也觉得父亲偏心啊。你明明养不好昀洲,可偏要用愧意绑架自己和母亲等等不相干的人,执意将他收回,结果那又如何,不还是养不好吗?不仅养不好他,也养不好我啊。”
关阇彦笑着说话,语气更是不疾不徐,可眼底却蓄满了犀利的寒意,盯得关老都督无处遁形。
“子女不和,老人无德。昀洲有过,我亦有过,父亲怎能在这种时候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呢?哈哈哈,说句实在话,我差点死在南禺,怎么能不算父亲的功劳呢?”
关老都督攥紧拳头,他只觉罪孽滔天,连头也抬不起来。他道:“是为父的不是。”
关阇彦摆摆手,漫不经心道:“我没有帮关昀洲说一句话,因为他同样可恨,我提他,只是想让父亲早点清醒。”
关老都督咬咬牙:“是,以后,我必加倍补偿你和你母亲。”
关阇彦刚要甩脸出去言不必,可他突然冒出一个不太合时宜的点子,他心情好了些,毕竟他在很早的时候就不敢希冀什么父爱了。
但他的确不必自找麻烦,和父亲怄气闹不愉快。
他道:“那便说到做到。”
他站起身子来,将今日南夷翁新送来的舆图重新展开,一边指点江山,一边指着营帐里关得严严实实的门,道:“今日我们父子俩的谈话,就这样被关在这密不透风的营帐里,往后我们二人还需齐心协力,攻京夺权,对吗?”
关老都督听出儿子不计前嫌之意,目光都亮了起来。
“若是事成,父亲便答应我一个条件。”
“请便。”
“那魏氏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害死春生才女只为夺得其名,以获关氏青睐。从前,若是此女早就得知关魏二家的联姻,更是不知要做出何等的恶事来。如今她已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废了吧?”
“自是!那魏氏,德才品行,皆为下等,实属不配,你与她错过,乃是幸事。”
关阇彦蹙了蹙眉,道:“此时,我要说的本不是配不配得之事。”
“以后,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娶什么样的妻子,便是出身乡野,又无家财势力,举止再不拘泥世俗眼光,再惊世骇俗,父亲,你都不可再过问了。”
关老都督一愣:“阇彦,你莫非是已有意中……”
关阇彦冷目不动,看似安静,实则已有隐隐不悦之意。
“好!为父答应你!”
关老都督自知不宜多言,便止口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