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着惊到了柳玉京,亦如空也变了脸色,但全场其他人,竟无一动容,他们依旧静静跪立着,等待着少女用神笔将自己的灵魂带入仙境。
而答叵只是窝在他宝座的软毯里,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翘枝虽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却能感受到亦如空此刻的紧张,这叫它也跟着紧张起来,也不敢再插嘴多问,只默默滑下去,躲进亦如空袖中。
采乌甩了甩手上的鲜血,取了帕子,细心将笔擦拭干净,停在第二个人身前,再次道:“神灵赐福,早登仙界。”
血腥味有些刺鼻了,亦如空厌烦这气味,他已不想再看,于是站起身来。
其他人无动于衷,只有答叵看向他:“怎么?这场面,你不喜欢么?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亦如空根本不管他在说什么,只一甩手,忘尘椎笔直朝着答叵的方向飞去。
这点距离算什么,忘尘椎顷刻便至,然而,情况却并非亦如空所想。忘尘椎强势而去,眼看必将洞穿宝座上那残缺的身躯,可谁料,它竟在半途中瞬间没了踪影,凭空消失了。
答叵微笑地看着亦如空,仿佛上一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见此情形,亦如空心头一惊,一展衣袖,将翘枝丢给柳玉京,无视柳玉京的叫喊声,飞身向前。
采乌看过来,大叫道:“不!”
但是已然来不及,亦如空身形如风,已冲向答叵的宝座,然而刚靠近不到五步的距离,就在忘尘椎刚才消失的位置,他突然眼前一白,已看不见答叵的宝座,同样,也看不见宝座上的答叵。
他骤然失去了目标,回首看,其他人皆已无影无踪,自己如同撞破了一层看不见的墙,转瞬进入了另一片虚空。
忘尘椎正在这片虚空中乱转,见亦如空也撞进来,这才有了归属,重新回到他腕上。
怎会如此?亦如空环视一圈,心中泛起种种猜想,难道……是因为距离?
在靠近答叵二十步以内的范围,或许设有某种禁制,除了采乌和那些孩童,其他人贸然闯入,都会跌入幻境的裂隙之中。
若是如此,难怪冥老会强调十步之内,要靠近他十步之内,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亦如空向着来时的方向退去,无用,向前进,依然无用,这片空白的空间似乎有无穷大,将他困于其中。
亦如空想起了采乌悄悄留下的小瓷瓶,将其掏出来,拨开瓶塞,试探着朝前一洒,白雾果然出现一个破口。
他立刻朝着那破口冲去,然而突破之后,却依然没有回到先前的大殿之中,而是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一座香火袅袅,挂满帷幔的庙宇。
庙宇正中供奉着一尊高大的神像,那神像何其眼熟,亦如空已看得分明,它的样子跟大殿那扇巨门上的一样,也跟方才那壁画中游走的相同——这是应空的神像。
神像由白玉石雕成,背靠背雕了两面,一面是兽身,一面是人身,人身的那一半,脸却用红色的帷幔遮了起来。
神案前方立着一个人影,正仰头看那神像,亦如空靠近几步,听见那人正感叹道:“多美啊……世上竟没有人见过他的脸,传世的典籍神录里,也只有兽身的画像,你说,这是何等的遗憾?”
那人影转回身来,竟是四肢尚且健全的答叵。
这个答叵看起来要年轻得多,没有蓄须,但一样的高鼻阔额,一眼便能看出来,他和方才大殿上那个残缺不全的盛宴主人,是同一个人。
这个年轻健全的答叵对着亦如空道:“小友,见了神灵,为何不拜?”
亦如空依旧信步往前,只道:“可笑,我为何要拜?”
他不想与答叵多废话,不由分说,立刻出手,忘尘椎朝着对方面门袭去。
答叵将腰一弯,一个侧旋,避开这一击,忘尘椎攻势未停,一击疾冲,将那神像兽身的那一半撞得尽碎。
答叵见状,痛惜不已,大喊一声,赶忙扑上去捡拾那些碎块:“你怎能如此不敬神灵,这般做,会有报应的!”
“报应?”亦如空笑了,“我不怕报应。”
答叵扭过头,怨毒地盯住亦如空,但忽而,他的眼神又变了,怨恨尽去,变得飘忽痴迷,他放下手中的神像碎片,喃喃道:“这张脸,这张脸,若是你这张脸的话……”
说着,他突然疯了一般地跳上神案,伸手去触摸那帷幔下的神像脸庞。
石像坚硬无魂,他却像是捧着美人娇柔的脸蛋一般迷醉,隔着那赤红纱幔,颤抖着,用每一个指腹去摩挲,甚至将自己的脸也贴上去触碰,嘴里还自言自语道:“我终于想到了,终于想到了,你该是什么样子……”
亦如空简直像看见了普天之下最离奇怪诞的事情,他胸中涌起一阵阵反胃,眉头越皱越深。
答叵用最轻柔的动作摘下那纱幔,露出石像的脸,那张脸果然是空白的。
接着,答叵从怀中掏出那只画骨神笔,在石像空白的脸上细细描画,他将要画上的,是亦如空的脸。
他那副痴狂的样子让亦如空一阵恶寒,再也无法忍受,忘尘椎脱手而出,再次袭去。
这一次,答叵没有躲开,然而,忘尘椎也并没有伤到他,而是直接穿身而过。
霎那间,一切静止、变慢,答叵和他正在描画的神像,都变成了纱幔上的一幅画,在风中轻飘飘浮动。
亦如空向着忘尘椎飞出的方向追上去,一头撞开那层层纱幔,撞进了又一重幻境之中。
这里,似乎是一方寝殿,烛火昏昏,粗喘声阵阵,亦如空绕过那高大的雕花床柱,看见了世上最恶心的景象——
答叵赤着身体,筋肉隆起,浑身是汗,正紧紧拥着一具无头的尸体,那尸体空荡的脖颈上方,摆着一颗石像的头颅,看起来正是先前那神像上切割下来的,那头颅,雕刻着一张跟亦如空一模一样的脸。
答叵像哭泣般喘息着,忽而又撒手丢开那尸体,恐惧般后退几步,抱着脑袋崩溃不已。
“我在做什么,我竟做了这等事,神呐,我……我该如何赎我的罪……”
答叵癫狂地念叨着,忽而暴起,从床榻下抽出一柄利剑,斩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
“如此,能抵消些我的罪过么?”
亦如空从未如此强烈地厌弃过什么,或者说,恶心过什么,但这个幻境里的答叵,实在是击破了他的底线。
他一脚踹翻捂着断臂伤处哀嚎的答叵,手一展,卷起掉落在榻边的利刃,将答叵的另一条胳膊也砍了下来。
答叵原本哀嚎着,忽而却又闭上嘴,眼睛死死钉在亦如空身上。
“我这幻境,你喜欢么?它能放大人的一切负面感知,一切丑恶,一切贪、嗔、痴、欲、厌。”
答叵的声音在说话,但说话的,却不是亦如空脚下这个答叵,那声音更加冷静清晰,也更为苍老空洞。
亦如空丢下染血的利剑,挑开床帘,背后却是一方清泉洞府。
石笋林立,泉水叮咚,清池中盛开着金莲朵朵,一束阳光从高处射入,正照耀在最高大的一座石笋顶上,那里盛开着一朵硕大的金莲。
而身着素白纱衣的答叵,正盘腿坐在这金莲之上。
他梳着道髻,长须飘飘,背靠金光,仿佛真是得道仙人,正微笑地看着亦如空。
亦如空飞身而上,忘尘椎抵住答叵的侧颈。
答叵依然平静地微笑着:“终于见到你了,我已等了许多年,我知道,你会来。”
亦如空蹙起了眉头,进了这幻境之后,他的眉头似乎就没有舒展过。
答叵看了看亦如空手中的忘尘椎,面带微笑,轻声道:“动手吧,杀了我,死在你的手里,我的升仙阵,才算真正完成。”
亦如空冷冷道:“你知道我是谁?”
答叵道:“我知道,从很早开始,就知道,我用天底下最残酷的刑罚折磨自己,濒死之际,终于得到一丝与天地的感应,也是那时候,我知道了你仍在世间,知道了你会来这里,会在五洲历一千三百年春分这天,取走我的性命,助我升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