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制的两排车轱辘缓缓撵在泥土地上,带起微黄的尘土。
两排树林高大茂密,中间的羊肠小道上露出了从树叶缝隙中斜斜洒落的光照。
林中有清新悦耳的不知名的小鸟啾啾声,听得人心中仿佛被洗涤一空。
这辆驴车是租的,驴车主人和姜家常有往来,属于是老主顾的关系了。
驾车的是一个满头花白、腰背佝偻,甚至两只耳朵还有些耳背的老头。本姓苏,家里排行老大,当地人不分老少,都叫他一声‘苏大’。
“苏大叔。”姜满唤了一声,没叫应,老头仰躺在驴车的驾驶位上,两边脸颊活像大姑娘上了一层红胭脂。他仰面倒在木板车上,半撑起身子看着前方,手中还有一瓶黑粗瓷的酒瓶。
叫是叫不应的,苏大年轻时就开始酗酒,按照四方邻居的话来说,就是苏大对这杯中物啊,比对他婆姨都上心。
姜满遂该换成推搡他两下,终究苏大还是迷迷瞪瞪地伸个懒腰,按照姜满的吩咐,把驴车停在了岔路口那里。
前面就是黑白学宫的山脚了,已经有不少男学子和他们的书童抵达了黑白学宫的山脚。
姜满提溜着自己的两个大包袱,一手一个,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越过了一些刚从豪华马车上下来,就被她的出现吸引了目光。
她倒也不会自信到认为这些人看过来,甚至还在窃窃私语就是觉得她好看、喜欢她。
因为她身上这身衣裳是她最体面的一件,但有一点她很肯定的——穷。
穷就像是原罪,如蛆附骨,如影随形,人要是沾染了这个,那就很难摆脱了。
而且他们像是在观赏杂耍戏团里的猴子一样的目光,让姜满很轻易就猜出了原因:
一个女人,年轻的女人,不去好好攻习女红,却一副报道的模样,混迹在他们中间。
好在黑白学宫的三千台阶,凡是今日前来报道的学子们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躲避得。
老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姜满更愿意理解为:当代的书生陷入了专攻书本上的知识,而没有更加深刻地践行儒家自古以来取士的标准——礼、乐、射、御、书、数。
她作为一个天生神力的屠户,登临自然对她算是小事一桩。
等她抵达三千台阶的尽头、息山的山腰处。
黑白学宫的门外沾着两排身穿白底黑色围棋棋格线纹校服的男学子们。
他们很显然在翘首以待,似乎是听到了动静,集体扎堆看了过来。
“来了,来了。瞧着模样定是一位容貌俊俏的小学弟……”
“那你眼神可真是不好……”
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吵起来了。
先发声称赞说‘来人定是一位俊俏的小学弟’的那位,见对面竟然公开嘲讽他的同窗神色不耻,他咬牙:“说人就说人,你怎的还说我眼神不好?”
后头出声嘲前者眼神不好的,直接扯着人的衣裳向前走了两步,冷笑说:“都这么近了,你要是能再来认错男女,那就不是眼神上的问题了……”
前面的人被问傻了,盯着一个模糊的小点,那个点渐渐扩大成一个行走的人。
不过待她越走越近,肩宽腰细,脸庞俏丽,这是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一个‘小学弟’的。
被后面那人扯到前面去的男学子骤然得知真相,一时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一般大小。
姜满往下瞧,目之所及除了青石板台阶,还有一团团慵懒、绵软的云雾。
竟然来的这样早!她的心中也很是震惊。
她抬眼向前看,见到开阔的山腰地盘,远远望去,山腰间的黑白学宫,甚至是大门的四周都萦绕着丝丝缕缕的山雾。
黑白学宫大门的牌匾上依旧是见一次就会忍不住惊叹一次的草书写就的牌匾‘黑白’二字。
姜满背着自己大小两个包袱就往大门走去。
两排男学子都看过来,他们上下打量了来人几眼。
其中站在最下方,也就是离姜满最近的那个男学子,他忽然抬起眼看着姜满说:“怎么是个女郎?我记得学宫后厨没有招人啊……”
在场的人莫不都在捂着袖子偷偷笑,嘲笑声里,所有的一切言语都已经包含在内了,不仅仅是恶意,还有一些无需掩饰的鄙夷。
如果姜满是不知世事的小小少女,那么她会不顾一切地冲开人群,然后躲在一个地方,不让人发现。
但她不是,她的脸上始终保持着良好的教养,既没有出现他们预想中的难堪,也没有随波逐流像他们其中的人一样加入自己的笑话,为了缓解尴尬,然后与他们一起嘲笑自己。
最后反而是这些取笑人的男学子们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各自讪讪。
“你也是来念书的吗?”
有一道男声响起,姜满有些意外,抬起脸看去,看见来人的时候,整个人简直都彻底呆住了。
他是……
说话的人身上穿着与他人身上一样的白底黑色围棋格子的校服长袍,黑白学宫的校服服饰好,看上去既有质感,又不至于坚硬。
闯入姜满眼眶中的那张脸,窄长白皙,脸型流畅,眉深目俊,他立在台阶上,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白线的巾帽,长身玉立。
这是……
太过于熟悉这张脸了,上一世夫妻几十载,同床共枕多年,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
上一世,她死在火里,真正挫骨扬灰了。
他回来后得知她的死讯会是怎样的呢?
会伤心吗?
会难过吗?
毕竟夫妻一场,她知道他一定会有所触动的。
她想起上次在桃源湖边,他当时病倒晕在地上,一堆人挤过去瞧热闹。
他当时病容憔悴,她看了一眼,确认是他以后,没有回头。
千帆过尽,她始终自私地认为与她有夫妻情分的是李漱,而不是慕容信。
可少年会金榜题名,会长大成为这个世俗默认且宽容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