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释重放地叹息了一声,开心自己终于感受不到那种隐隐约约背后发寒的感觉,除此之余,她想起适才中午与姜老爹的谈话,不由心中郁郁。
其实,姜老爹说的没错,对于自己要重新换学院去进学的计划,在桃源县附近,听起来是非常难以成功的一件事情。
又不是像黄梅戏里边,祝英台以心病要挟父母,女扮男装进入学院念书。
她想到这戏剧里面一个有趣的场面,不由意动地轻声哼唱起来: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2】
低声哼唱,娱己阅己,不由心中通畅。
于是,姜满满怀欣喜地去了自己心中求学书院的第一家。
那是一座规模不大的书院,门上牌匾上书四字‘松雪书院’。两边都用黑漆漆的木对联漆了烫金的行书对联。
上联是:阳葩熙春寒松负雪;
下联是:沧河镜渌碧海调琴。
雅致如此,每个字无一字不雅,无一字不丽。姜满觉得,这样有品味的书院,一定能接受女子进学……
然而,姜满只是站在外边,便有扫地的护院人过来,先是和善地问她来意。
等她一说明,自己其实是想来书院,如男子一般进学的时候,护院人更是装都不装了,直接一笤帚向她裤腿处扫去!
要不是姜满迅捷灵敏地闪开了,此时她身上那件石榴红的裙子就要被泥水尘灰沾染了。
“你怎么变起脸来比六月的天儿还快……”她还没抱怨完,护院人又是灵活的一笤帚扫过来。
姜满得益于自己常年能同两百公斤的大肥猪耍斗,不光力气大,仗着玲珑的身段,很是轻轻松松地躲过了护院人的‘笤帚攻击’。
几个回合下来,护院人不由气喘吁吁,他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一身粗布衣。
由于连连失手,老护院人停下了手中的笤帚,他撑着那根青翠翠、滑溜溜的楠竹笤帚柄仗,喝出卡痰一样沉重的呼吸:“嘿!你这小妮子,跑的到快!”
“那是。”姜满得意地点点头,自动摒除了不远处气喘如牛的老护院人,他语气里面浓郁得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讥讽。
老护院人见她面皮厚成这样,无可奈何。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计上心头。
他劝道:“小娘子,你还太小了,不懂得天地阴阳之道,好男儿生来志在四方,读书考功名,都是好男儿该干的事情。好女子们也不会如你这般,不考虑世俗的眼光,要来和一群专心攻书的相公们混迹在一起。”
又见劝她不动,这次又换了个法子劝:“小娘子,你可知道,前朝曾经有一位老来致仕归家的大儒,曾经在湖北麻城寺庙中免费开坛讲学授书。可他满腹诗书,却离经叛道,招收了一位年纪轻轻、寡妇失业的娘子进学。”
姜满倒是很感兴趣,追问:“然后呢?你瞧瞧,这位大儒多么通情达理啊。”
老护院人见她追问,不由冷笑一声,说:“然后,大儒惊世骇俗想法与做法被大肆宣扬,最后满朝儒士与多个书院学习们进言,当时的皇帝下令将大儒捉拿入狱。终于,这位大儒,用一把剃头的剃刀割断咽喉,死后遗臭万年,受读书人攻讦。”
姜满心里不由一咯噔,连忙问:“那大儒招收的女学生怎么样了?她不过是想像男子一样进学,考功名,她做错什么了?”
老护院人发出一声嗤笑,继续道:“妇人有妇人的日子,她离经叛道进学堂,这就是她的错!这个想进学的寡妇娘子,大儒入狱不过半年就病死家中了。”【3】
半年之内,病死家中……
姜满仿佛老牛反刍一样,反复咀嚼着,这个在一百多年前,像她一样想要同男子那般进学堂、学文化,想感受男人们梦想的那条道路沿途的风景。
她动了天下读书人的饼干,而一百多年前,女人们不被允许摸诗书,只能像驯化好的犯人一样被拘禁在闺房,刺绣、喝茶、侍奉丈夫公婆姑嫂……
因为自古以来,男人被允许读书,所以通过读书入仕的男人们通过禁止女子读书,以此斩断女子通过科举同男子们竞争、获得权利、帮助更多‘不安分’的女子看到希望,并为之奋斗。
如果此时,站在他面前说自己想进学的人,是上一世没有经历过与慕容信相爱相杀的姜满,她听了这个故事,或许会犹豫、害怕,甚至退缩。
可现在的姜满,是前世站在秦朝权利巅峰的肃亲王的枕边人,她被囚禁在后院的那些年,慕容信总会想方设法填补东西进来,哄她开颜。
有时候是稀奇的小玩意儿,比如已经不适合她这个年龄的皮影人物、案头泥塑的‘青梅竹马’、江苏无锡产出的老奶奶、老翁瓮样子的大阿福等,她最常翻阅的还是话本子。
里面有一本名叫《镜花水月》的小说话本子,里面讲述了前朝唯一的女皇帝——则天女帝,先是成为皇父的小才人,后来还是太子的新君如何对她倾心,先皇去世,本该沦为朝天女殉葬的小才人被新君所救,不得不把她安置在白马寺内落发为尼,以堵悠悠众口。
新君与先帝落发为尼的小才人整日里不清不楚勾勾搭搭,皇后动杀心欲除小才人,事情败露后,新君直接让小才人入宫陪伴王驾。
几十年风雨飘摇,他们的孩子们争储、夺储,死伤难论。最终昔日小才人龙袍加身,凌驾朝野十四载。
最后,无字碑立,功过在我。
纵然这帮读书人如何咒骂她牝鸡司晨、巧夺夫家江山,然而成败盖棺,史官落笔,他们都得承认她皇帝的正统性。
姜满看着不远处试图以威逼手段恐吓她,让她知难而退的老护院人。
她也笑问:“我只问你一句,则天女帝,是不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