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几日春雨洗尘,这天难得放了个晴。
姜满起了个大早,在院子东边的水井边上,借着晒暖的水,给妹妹姜粟洗头。
“阿粟,低头。”姜满伸手探井进用芭蕉叶子做成的小篮子,巴掌大小、四四方方的芭蕉叶篮子里有调制的皂荚汁水,和着绿得滴水的芭蕉叶,清透透得泛黑。
一双纤细白嫩的手在姜粟柔软得像肥狗的皮毛的头发里揉弄,碧绿的汁水被揉搓成奶绿色的泡沫浆子,一撮乌黑的发就像条肥狗灵活的尾巴一样,被姜满一双手不慌不忙地盘弄。
“好舒服呀,阿姐,您就是我的亲阿姐。”姜粟被她挠头皮挠得泛痒痒,打个喷嚏,头发上的泡泡就飘落到她的鼻尖上。
“嚯!姜粟,你好大的狗胆,竟敢说我不是你的亲阿姐!”姜满故作生气,重重揉弄了一把她的脑袋。
“哎呦!”姜粟疼得咧嘴,却不敢此时得罪呲哒她姐。立时摆上好脸,嗲着嗓子哄她:“我哪里说您不是我亲姐姐呀,您瞧瞧您多疼我,给我洗脑袋。要是离开了您,谁还能对我这样好?谁还能无怨无悔给我洗衣裳、洗澡、洗脑袋呀……”
姜满被她哄得心花怒放,转过身来,继续为她揉搓脑袋上的绿浆子。
又用一旁泛着清透乳白色的淘米水,凑的近了,还能闻出那种沁人心脾的草木香。
扣扣——
忽然门外传出一阵敲门的响声。
“灵哥儿……灵哥儿……”姜满这边要给姜粟用井水再清洗一遍头发,没法腾出手来,故而大声召唤白灵。
“嗳!来了来了”白灵跟个被踩了摇尾巴的猫一样,嗖得窜到了大门口,一开门见是穿着名贵官服的贵人,立即恭敬客气地要下跪请安。
“唉!别,小哥儿,我问你,你家姜大娘子在不在?”来人问。
白灵扭头瞧了一眼院子里,正在给姜粟清头的姜满。
“回大人的话,我家大娘在家呢,只是……”白灵迟疑着回道。
来人见他犹疑,问道:“那可否能请姜大娘子一叙呢?”
白灵张嘴要答,没想到姜满已经风风火火地冲到了门口,先是瞧见了他身上的那件藏青色白底补子绣练雀纹的官服,头上已经换上了象征着一县之长的长条摆子官帽。
“大人。”姜满一边将手放到腰后面去甩水,一边惊喜地叫道。
“姜大娘子,你来,本官有话同你说。”代县令做了个‘请’的手势道。
姜满不解,遂跟着他往人少的桃林中走,身后跟着两位冷着面孔,左手按在刀柄上的公差。
“大人……”姜满欲言又止,很有些想不明白,代县令……不,应该叫徐县令了,他脑袋上的乌纱帽已经换了新的。
徐县令咳嗽一声,宛如邻里散步一般,道:“姜大娘子,多谢你前几日临危受命,协助衙门查案。你的恩情与好处,咱们桃源县衙永世不忘。”
说着,他对姜满弯腰作了一揖。
可不得了!
姜满立马闪到一边,弯腰拜了回去:“大人此言差矣,我做那些事情,纯属作为桃源县人士合该做的,皆是遵从本心。您若为此敬我,便是折煞了我。”
徐县令见她并不受礼,便直起身子道:“姜大娘子,你一心直纯,本官都知道。你放心,这次桃源县衙门仵作,本官最看好你。”
姜满心中一喜,想到自己如果得到仵作的位置,就能为家里减免税钱,自己也能有余钱为家中减轻负担,一心攻书了。
她拱手道:“多谢大人。”
这拱手礼是男人们之间通用的,她这会子算是行错了礼,但徐县令并不是在意小节的人。
他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寒暄的话,便带着两位公差一起离去。
姜满心中欢喜,甚至哼了几声小曲儿,回到家中,只见姜粟两只手提着头发,手都僵了。
“阿粟,阿粟等着,我来,我来!”姜满高声喊道,连忙上前给她妹子洗清了头发。
嚯,那手法、那力度。姜粟就知道,她姐这是有好事要来到呀。
“阿姐,你今日怎么这样高兴?”姜粟忍不住问道。
这么明显吗?姜满在心里腹诽,不过她是那种如果下决心做某事,那就一定要等她做成了才会与家人分享的人。
她收敛了几分笑容,轻轻咳嗽了几声,掩饰自己内心情感被看穿的尴尬。
她尽力忍住笑意,淡淡道:“阿粟啊,你是不是最近画本子看多了,都给看得老眼昏花了……”
姜粟的脑沟明显没她姐深,只听见她阿姐说她老眼昏花,又是一顿菜鸡互啄的场面。
又过了几天,桃源县衙门邀请剩余的三位选手来到官府。
姜满来到的时候,另外两个人已经到了。
中年年子带了他家穿着粗布的媳妇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女人站在他身边,面色略有隐忍和麻木。
“啪!”
中年男人忽然狠狠甩了比他高一个头的女人一巴掌,嘴里还骂骂咧咧:“你这个蠢妇,我怎么倒八辈子的霉,娶到了你这个贱妇!整日里冰冷着个脸,老子的福气都被你冷走了!”
周围的人大多是出身市井,不论何样年纪的男人纷纷起哄,怂恿那中年男人,一边哄笑夸他是真男子汉,一边煽风点火:“打!狠狠地打!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这女人啊,天生就是贱骨头,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打起来……打起来……”
而周围的女人纷纷害怕男人挥舞的拳头,不敢上前。
人群中唯一的一个老婆婆,仗着自己年纪大,上前去劝架,反而被男人狠狠推搡开,差点没摔倒头。
越说越火,中年人连鞋底板都单脚翘着腿摘下来,两只脚狠狠跳起来要打那个已经被推搡倒在地上的媳妇……
“谁呀?敢他娘管老子的闲事,信不信老子大嘴巴抽死你丫……”中年男人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腕仿佛被什么重物钳住了,动弹不得。
他一转眼,顿时横眉冷竖:“姜大娘子,你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少来管我管教婆姨,惹火了我,老子连你一块管教……”
管教?
男人们称殴打另一个人是‘管教’?
这话说的异常轻佻,时人认为一个女子,小时候靠着父亲过活,受父亲教养;出嫁以后,整个人被冠夫姓,被丈夫管教;丈夫去世,只能靠着儿子侍奉天年,好歹都在儿子手里。
倘若被殴打的一方是个男人,则县衙在判案的时候,侧重于受到伤害的一方。因此在结案的时候,会判被打的男子以同样的力气和伤痕程度打回去。
那如果被打的是女人,则男人们必然会勇敢、团结地站在一起,认为这个女人不守妇道。认为女人生来就像奴隶一样卑贱!
就因为她们是女人!
姜满冷着脸,钳住他的那只手忽然狠狠用力,直到他尖着嗓子嚎叫起来,才放开,她上前去那个满脸都是麻木的女人扶起来。
“你放开我!你凭啥打我男人?”刚才还冷着脸的女人顿时哭的泪眼婆娑。
姜满那双伸出去扶她的手一时间僵在原地。不过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情,直接收回手站好。
她冷眼瞧这对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夫妇两个,顿时觉得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哩!
那对刚才还相爱相杀、疾言厉色的夫妻,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姜大娘子,您可别为不值得的人生气,气出病来也无人可替。”她忽然觉得这个声音非常眼熟,她本来想抬眼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