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姜老爹此刻竟然在家!他在院子里,家里的男子都围着姜老太爷听他说话:“哎,别提了,衙门里本来还有个老仵作的,不过他年纪大了,前几天在家里躺椅上歇午觉,梦里去了。”
白叔说:“梦里去了好,没有痛苦。”
姜老爹笑笑,捏起面前茶杯的杯盖撇去杯盏中青绿茶汤的浮沫,又端起那茶杯盏子浅浅饮了一口,眼见人群里还是有人有兴趣听下去的,他慢悠悠道:“是啊,老邓头做了一辈子仵作,与我也算是一辈子的老伙计了。他又无儿无女的,仵作在咱们大昭是贱籍。唔,当然了,咱们屠户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也是贱籍,以前衙门里案情受害人太大了,我总是与老邓头一起验尸的,说起来我爹娘是我一个师傅,老邓头就算我验尸上面半个师父——”
老邓头没了?姜满一惊,脑海里浮现出以前阿爹带她去衙门里验尸的时候,这个总是穿的很整洁的老头不仅教阿爹,也会在一旁教导她。她比较聪明,比阿爹来一点就透,老邓头见她是屠户女,有心叫她学会另一门手艺,也更有心教导她。
“老邓头一去,咱们桃源县昨儿又出了那么大的案件,衙门里没有仵作,实在进度困难呐——”姜老爹叹息,又说:“我是屠户,也可以担任仵作。我年纪大了,腿脚又不便利,只想在家享享清福。不过我听李捕头说咱们因为缺仵作的缘故,所以从后天开始衙门里就开始面向人群招收仵作了。”
姜老爹啧啧叹道:“如果我家阿满是个男孩就好了,她跟我杀猪多年,又自幼随我出入衙门验尸,我阿娘可是河西董氏出身,董氏世代仵作,祖训是能叫死人尸骨讲话。阿满若是男子,定能也可去参加。我阿爹阿娘把一身本领给了我,可惜我只有二女,阿满习得满身本领,可在这样一个压抑女性,男子话语比女子大的社会,阿满纵然满身本事也难呐。”
姜满知道阿爹并不是嫌弃自己是女儿,可话毕竟听起来终究是可惜她不是个男子,她黯淡地垂下了头。
吃过了午饭,姜老爹、白叔还有白叔的独生子白灵一起前去不远处的屠肆做生意,姜粟在看画本子,姜满则就在慕容徵养伤的那个窗外听他讲课。
他的声音清清泠泠的,不似寒风冷雪,反而十分温恬。不过她此时满腹心事,心不在焉地望着某一处发呆。任凭慕容徵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慕容徵用手里的《千字文》轻轻地敲了她的一下,终于把她打回魂了,他问:“阿满怎么上课心不在焉?我的时间虽然不宝贵,可也不想浪费在不值当上面。”
姜满低头道歉,又说:“夫子继续讲吧,这一次我一定聚精会神听。”
慕容徵久居深宫,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适才姜屠户讲桃源县衙门缺仵作的时候,他也发现了姜满。他眼见姜屠户说希望姜满是男子时,姜满那样明媚嘴皮不饶人的人一下子就失落了起来。他试探问:“可是你对衙门缺仵作有什么看法?你尽管畅言,课堂上夫子为学生排忧解难是天经地义。”
姜满于是放心道:“夫子真是神机妙算,我正是担心这个。我......我也想参加仵作的选拔。我已经十五岁了,我不愿意嫁人生子,做女官如果是我的长期目标的话,那么我想当仵作应该是我想自己拥有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工作。”
说完她还担忧他会像寻常男子一样呵斥她不安于室,不过慕容徵闻言却是一愣,很快他就放下了手里的书本,目视她道:“阿满你能有此觉悟很不简单,上午听姜老爹说过你一身本领,倘若不用在实处,这何尝不是一种损失呢?你虽是女子,可你难道比世间男子少了鼻子还是眼睛呢?根本在身体结构上没有任何不同啊,所以你有这样独立的想法,我认为你可以进行尝试。”
“太好了,夫子,多谢你为我解惑!”姜满等不及地站起来兴奋道,笑容就像春日暖阳一样沁人心脾,慕容徵觉得那张脸似乎太明艳了,像冉冉升起的晨曦夺目!
得到认同的姜满晚上跟一家子人说了自己想参加衙门仵作选举,姜老爹本觉得女儿待在家里,待在自己羽翼庇护下会更加安全。不过他终究没耐住女儿的请求,点了头。
——
大周元兴二十年,春夏之交,江浙金陵桃源县衙门外,有一条长龙似的人群在排队。
其中不乏穿着一身黄袍的道士,还有一些太阳穴那里鼓囊囊的人,一瞧就晓得是练家子。不过清一色的都是男子——
姜满一身赭色短衫与青蓝色的下裙在其中竟十分显眼,因为她是报名的人群中唯一的女子。
“哎你说,她是小娘子吧?她不好好在家里跟她娘学女红、习调汤,怎么也来这里跟我们一起报名啊?”就在姜满身后有人捂着嘴这样以为很‘轻声’地询问。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她可是我们县里最有名的姜屠户的大女儿,说来可惜了。姜屠户一身本领,就可惜他婆娘没给他留个儿子,留下两个闺女,其中一个还是个病闺女......”
“再出名也是她爹的名气,一个黄毛丫头有什么本事,混在我们大男子里边像什么样子?”
姜满向后瞥了一眼,见是个一脸不屑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道袍,干瘪得就像一根烂茄子似的黑脸上留了两绺尾端泛白的八字胡子。
姜满狠狠瞪了回去,鼠须男一缩脖子。
“叫什么?”坐在一方桌子前的是个身穿衙门玄色公服的小吏,头也没抬的问。
“姜满,年十五。桃源县本地人,原是屠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