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结束之后,张女士给她打电话,说已经到出租屋楼下了。
陆悠梨是专硕,学校不提供宿舍,所以就近租了房子。张女士想到她做检查可能需要回家多待几天,让她简单收拾一下要带的东西。
爸爸帮她把行李放到车里的时候,张女士在旁边唠叨:“每次回家都得带一垛的东西,我不是只让你带必须要用的吗,家里什么没有呀……”
吵吵闹闹,似乎和平时一样,但陆悠梨发现她憔悴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肿瘤的事。
陆爸爸是市三甲医院的医生,找了熟人,带陆悠梨去拍加强CT。
“黏膜下肿瘤不能做活检,而且太小了不能直接动手术。”医生跟他们说,“暂时先按定期随访来,三个月后复查。”
从诊室出来之后,张女士和陆爸爸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交谈。
“梨梨去年做胃镜的时候,还没发现长东西,这才几个月,就已经1.5厘米那么大了,”张女士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但她已经急得不行了,“咱妈当时两个星期就长了5毫米,让梨梨再等半年,她等得了吗?”
“CT是拍着玩的吗。”陆爸爸顿了顿,朝陆悠梨这边看了一眼,放低声音,“咱妈的情况跟梨梨不一样,我问了老徐,这种程度的间质瘤,有的人过了好几年都没长起来,一直都是这么大,可能梨梨也是这样。”
张女士闭上眼睛。
回家的路上,陆悠梨问他们:“如果长起来的话,我也得跟姥姥一样做手术,然后一直吃药吗?”
“你这个长不起来,别胡思乱想。”陆爸爸从后视镜里看她,“过几个月,等暑假的时候,咱们再来查一下。”
陆悠梨没再说话,她信任爸爸的医术,但她不信任他的说辞。之前姥姥被查出来间质瘤,他们也是瞒着姥姥,说不是什么大病,让她该做手术做手术,该吃药吃药。
老人家真信了,乖乖配合治疗,而他们表面上若无其事,背地里愁得掉头发。
回到家里,陆悠梨说自己要睡午觉,关上卧室的门。
床头摆着姥姥的一张照片,老太太弯起松弛的杏眼,在粉霞一样的玉兰树下微笑。
但后来,姥姥再也没有拍过照片了。
间质瘤最折磨人的地方,在于术后复发概率几乎是百分百。为了抑制复发,必须服用靶向药。
这类药物的副作用很强。在姥姥身上,陆悠梨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人会因为吃药,发根变得刚硬,朝上生长;指甲会变形;皮肤会成粗糙而单薄的一层,浮在血肉上,稍有不慎就会划出一道口子。
眼皮水肿鼓起来,把点漆一样的明眸挤成一条缝。姥姥开始戴墨镜,墨镜是陆悠梨帮她在网上买的,是她喜欢的款式。
深色的镜片遮住眼睛后,老太太才敢对着镜子笑。
陆悠梨拿起镜子,一双内敛平和的眼睛和她对视。
当这双眼睛浮肿,脸上皮肤像铺了层砂纸,该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这种设想对于她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来说真残忍,但在不久以后,这就是现实。
如果她胃里的瘤子确诊是间质瘤,手术不可避免。哪怕是低危间质瘤,复发概率也近乎绝对。术后她需要长期吃靶向药,姥姥经历过的一切痛苦,都会在她身上重演。
最终结果,就是身体产生耐药性,然后肿瘤复发,换药,再复发,再换药。治疗间质瘤的药物种类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等到药物换无可换,人就只能等死了。
她和姥姥的唯一区别,可能就是发现比较早,可以多活几年。
陆悠梨想,原来死亡离自己已经这么近,而她还没来得及体验人生。
她还没毕业,没有找到一份自己喜欢工作,过上网络中人人哀叹的社畜生活。
从小被家里灌输学习至上的理念,她还没谈过恋爱,觉得这是参加工作之后水到渠成的事。
她还没去过大西北,不曾亲眼见过海子和大漠。
但是现在,这些简单的愿望可能会变得越来越遥远。
晚上,陆悠梨躺在床上,黑灯瞎火地刷手机。
“术前诊断间质瘤,术后病理平滑肌瘤,安全上岸。”
底下一溜评论:“接平滑肌瘤。”
“替爸爸接平滑肌瘤。”
“求求了,一定要是平滑肌瘤,会来还愿。”
陆悠梨把所有关于低危间质瘤的帖子浏览了一通,看了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了。
她没有丝毫困意,可能是下午那杯奶茶惹的祸。
她披着毯子,走到窗户前。远处零星的几点橘光,让她想起从前姥姥院子里的亮一颗憋一颗彩灯。
……
第二天临近中午陆悠梨才醒过来,张女士给她热了热油条豆浆,说午饭晚点再吃,然后坐在客厅给她削芒果,看起来神色如常。
她不想为女儿的病表现出焦虑的样子,可能是怕吓着她:“小葶刚才打电话来,说打你手机没接,我告诉她你还没起呢。”
陆悠梨拿起手机一看,11条微信消息,3个未接来电。
她拨回去,伸手去拿妈妈削好的芒果,被妈妈轻轻打了一下:“说完再吃。”
陆悠梨撅起嘴。
对面接通了:“梨子,睡到这时候才醒,晚上你还困吗?”
听到女孩一本正经的声音,陆悠梨忍俊不禁:“晚上要是睡不着,我就打电话骚扰你。”
两个人又开了几句玩笑。
“也没啥事,就是,咱们在D市上学上班的同学们拉了个群,他们问我能不能把你拉进来。”
高中毕业之后,陆悠梨换了新手机号,和大部分同学都断联了。之前加过的唯一一个□□同学群,也因为□□号被盗,失去了后文。
她在高中的时候没什么存在感,成绩中等,戴着黑框眼镜。除了高考发挥比较猛,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相比之下,宋沐葶和原来的同学联系比较多,大学期间也叫过她去同学聚会,但都被陆悠梨找借口拒绝了。
后来宋沐葶也能感觉出来,她好像在刻意回避,但她们之间默契地不去提这件事。再有同学聚会,宋沐葶也很少叫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