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我哥靠不靠谱,”卜旃叉腰在黛玉面前晃来晃去,手中的钥匙伶仃作响,如同她烦躁的内心。
方才卜旌被黛玉请去寻裴石,临出发前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叫她越想越没底。
“姐姐,要不你再拨两个人给我,我亲自去寻人。”
“我只怕你们兄妹二人,便要弃我不顾,各自逃命去了。”
黛玉浅浅笑着。阳光从后楼二层的飞檐斜斜切下,将整个中庭劈作两半,一半灼热如灼铁,一半阴冷似井底,而她正巧落在那道分界线上,身子藏在阴影中。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卜旃急得直跺脚。她是真怕哥哥找不回裴石,而她那些邻里们可已经认不得人了,万一他们失控了呢?卜旃看向自己的卧室,只觉得毛骨悚然。
府中护卫家丁兵分几路,一些跟着出了府;大观园中婆子丫鬟众多,小红带着府中近半的护院家丁守园;而张顺赵安也带人跟着贾芸而去,现在这后楼一隅,只剩六个小厮守着。
还都是因为看着胆小,黛玉才叫他们别去拖后腿,看起来很是不靠谱。
秋月端来药汤,黛玉盯着那碗乌黑沉浊的汤药,楞道:“这时候你还不忘叫我喝药。”
这汤药早在小泥炉上煨着,秋月顿了下,以为主子责怪,正欲收回药碗,黛玉却拦住她,轻轻笑道:“这次肯定没事的,所以这药得喝,不是吗?”
她低头,一口一口将药喝尽。
忽听楼上春花喊了一声:“来了!”
紫娟已飞步下楼,眉眼带着喜色:“兰哥儿争气,把人全引来了!”
紫娟扶她走入日光中。圈椅被晒得温热,黛玉再坐下,抬头望向天光万里的一角,阳光太亮,她却微眯着眼,不闪躲。
此时,荣禧堂外——
赵大膘仰头望着堂前牌匾,连前堂中无人,似后有乾坤。他眼神一沉,粗糙的手指在刀柄上摩挲,思量里头是不是藏了伏兵。可他终究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这点虚虚实实的把戏,不足为惧。
既然经到了京城,功败垂成便是在眼前了,此刻他最惦记的,是他“赵大膘”的名声。
说着,他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对着里面吼道:“赵某来了,怎么不出来相见!!”
前有冷箭,后又空城计,贾蔷想得很多,低声劝阻:“赵老哥,我们进来是为了夺东西,不是去听那病秧子耍把戏的……”
还没说完,一阵细微的咳声自堂中响起。
同时一道身影缓步从板壁后走出——是个穿着素衣的女子,步伐轻缓,身形瘦弱,鬓边散落几缕青丝,配着脸上那股子沉静自持,竟让人不敢妄言轻慢。
鸳鸯走上前,躬身施礼,语气淡然:“我家奶奶正等着诸位,请移步后楼。”
赵大膘眼睛微眯,打量她片刻,面前的姑娘不比之前他杀过的那些个王妃公主逊色,不免心中好奇,这里曾经是何等风光。
“我还当你就是这家的主子,瞧着倒有点气派。”
贾蔷心中只鄙夷这人果然没见过什么世面,终归是个见色起意的莽夫。
鸳鸯却不接话,目光扫过众人,见他们俱是尘土满面、目光躁动,仍只是道:“奶奶身体欠安,劳烦几位移步。”说罢转身,袖摆划出做请势。
贾蔷皱眉:“故弄玄虚,只怕有诈!”
赵大膘倒无所谓:“我们人多势众,难道还怕她?”
他第一个踏入荣禧堂,门后却未设埋伏。板壁隔着内堂,一轮斜阳刚好穿堂而过。
穿过议事堂屏风,鼻尖先被一股浓烈的药汤味扑住。
光线由暗入明,只见庭院里不过几名握枪的家丁,他们瞧着神色恍惚,畏首畏尾的。
区区几个软脚虾,叫赵大膘不屑,他更在意发白的日光下,坐着的素衣女子。
他不是怕那个坐着的女子,而是那竟让他想起,自己曾亲手砍倒的某个藩王郡主——她临死前也是这样坐着的,眼中没有惊慌,只有轻蔑。
只是那皇亲贵族,一身金银珠饰,锦罗金翠,而面前的人只妆一白玉簪子,一派朴素,一身单衣,清瘦如弱柳,半侧而坐,身形几乎被椅背吞没,瘦弱得让人不禁生怜。
他眯眼笑了,眼中却并无轻视:“这就是你们当家的?瞧着比我闺女还小些——你男人呢?不会真是把你一个小娘子推出来挡刀吧?”
“放肆!”紫鹃怒声呵斥。
“就是她……”赵姨娘见黛玉咳喘不止,笑道:“哼,你怎么还没死!”
黛玉咳疾正犯,没忍住,只微一抬手,制止了紫鹃。
她本以为来的是贾蔷贾蓉为首的贼寇,她将人困于后楼,在内设伏,在外包夹。
黛玉打量着面前的赵姨娘和贾蔷,若说元春被污叛国战死使得贾府式微抄家,那么家破人亡便是他们造成的。
黛玉至今记得,那一夜,是他们逼得自己踏上了石桥,将娟带抛上了柳枝。
她虽然被裴石救了,给自己对命运的低头一次后悔的机会,但是那次逼得她放弃了贾府,放弃寻回宝玉,甚至放弃了林家和老太太为自己留的家业。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刻,自己给自己带来的屈辱。
以前她只能躲在潇湘阁,如今她便是留了杀招的。
只是赵姨娘瞧着应该衣衫凌乱,花容失色,想必来传说是赵姨娘引人入府未必全然如此。而贾蔷瞧着也没有说话权,想到贼首另有其人,若是那种快意恩仇的莽夫,这便麻烦了。
她缓缓起身,身子微晃,紫鹃急忙扶住,她却执意站稳,盈盈一揖,“不知这位好汉从何而来,我想作笔买卖,保府中的众人免遭杀戮。”
赵大膘目光微闪:“我凭什么要跟你做买卖?!”
黛玉在敌人面前毫不掩饰自己此时的虚弱:“好汉要的无非钱财名利。若说名利,贾家荣宁二府早已被朝廷抄家夺爵,不过寻常人家,许不了一官半职。若说金银钱财……”
黛玉目光冷静得像一池无风的水,“我手中还余下嫁妆家私,值得好汉掂量。”
“哼!我便是动手强抢,何必跟你谈条件!”
但这反过来,对黛玉也是一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