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周棠惯用的调侃式的语气。我看不出他对待我的态度和昨晚有什么太过明显的区别。
“我是想谈谈关于昨晚的那通电话。应该算是……公事吧。”我想了想,慎重地开口。
“噢,电话。”
周棠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然后他开始动了,目标却并非办公桌后那张看起来很舒适的老板椅。他依旧面朝着我,只是退后两步,将身体的重心交到身后那张未及腰高的办公桌上。因为桌子的高度和腿不太匹配,为了维持站立的姿势,又不得不把脚再往前伸了一些。
……是一个不算相当正式、又恰好需要维持一段时间的姿势。因为周棠看上去并没表现出要彻底公事公办的意思,我似乎就能心怀侥幸地幻想,他准备对这个愚蠢的错误网开一面。
“我弟弟——他年纪还太小,又没经历过社会,心直口快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有没有说过我是替唐小宝开脱的专家?像是年龄小、性格直、口无遮拦之类的借口,像是被预先加载好的快捷指令,根本不需要经由任何处理器就能自动运行。自从小学时唐小宝跟同学发生口角,杨慧芳被叫来学校处理却反而跟对方家长不欢而散之后,唐小宝从小到大的每一次“事故”,都是由我来替他善后。
杨慧芳嘴上说,是因为自己工作太忙,没时间处理小孩子打打闹闹的事。但我心里很清楚,她是觉得对方家长看见同样是小孩子的我出面,会拉不下脸来索要赔偿。
但是,我也有一个瞒着他们的小秘密。
——那就是我其实非常,非常,享受帮唐小宝处理烂摊子。
或者说得再准确点儿:我很乐意能在第一时间看见唐小宝到底又闯了什么祸。
我喜欢看那些被他推搡得鼻青脸肿的同学和家长们,落在他身上愤恨的眼神。那些我从来无法宣之于口的恶意,经由他们的嘴巴和牙齿,被原原本本地发泄在唐小宝身上,那就好像是他们替我恨了我绝不应该、也不能够去恨的人。
哪怕我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是不是我做错事,更没有责怪过是我没给弟弟做出一个好的榜样。因为这个,我甚至很感激他们,哪怕他们其实也并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因为那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能完完全全感受到公平的时刻。
就像现在——我把唐小宝的恶意包装成简陋的甘美糖果、假装他只是为我着想才口不择言,哪怕明知道真相其实是反过来……这些都不是为了唐小宝,而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比起弟弟只是因为发生口角就准备毁掉哥哥工作这样的荒谬故事,身为一个养子竟然不知感恩、反而和外人抱怨起家里人心思歹毒的故事听起来才更加的其心可诛。
“说起来也算是我的疏忽,昨天回去晚了,又忘记和家里报备。”我笑了笑,避开周棠的眼神。“至于我弟弟,他只是担心我的身体,又不知道从哪儿看了些夸大其词的营销号,就趁我不在、自作主张拿手机跟你说了那些话。实在是……”
“——唐允,有件事我得先告诉你。”
周棠突然打断我。
简直像是生怕我接下去会说出什么一样,他迅速吐出后面的内容:
“关于昨晚那通电话,我其实根本就没听到最后。”
“……什么?”
我觉得自己可能罹患重听、或者是什么理解方面的障碍,否则就没法解释为什么周棠说的每个字我明明都听得清清楚楚,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意思。
——我是亲耳听见唐小宝讲那通电话的。电话那头的的确确就是周棠本人的声音。更何况,唐小宝自己也亲口承认了,已经说服周棠要减少我的工作。
当然,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唐小宝根本就没理由突然放过我。按照过往的经验,如果他能想到一种最能收拾我的方法,那他就一定会那么做——就像面包涂满黄油的那面永远会沾在地板上一样简明易懂。
周棠自然不会清楚我此时的困惑,只是接着一口气说下去:
“我呢,很珍惜自己的时间,所以一向不喜欢把它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更不喜欢把本来两个人能说清楚的事绕到第三个人那里——
这些话,我昨天也和你弟弟说过了。但他似乎不太能理解,只是一个劲儿重复你家人的看法。我担心继续下去可能会听到些过于隐私的内容,只好抢先一步挂断了。
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从结果来说,我应该是没有听见你不希望我知道的任何内容。所以,你也不用费尽心思去编什么谎话来给我听……老实说,看你这样口不对心的样子还真挺折磨人的——我宁可你对我保持沉默。”
“……”
我无话可说、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真实的版本比我预想的要好太多,周棠没听见唐小宝最后的胡言乱语……但是,那也并不意味着像他这样的人,会对昨晚的真实情况毫无推测。
所以我才讨厌对聪明人说谎。因为他们不仅有能识破谎言的本事,还有从其中窥视真相的能力。万幸的是,关于我最不想被人得知的、关于身世的部分,我不认为周棠真的能猜到多少。
“好了,你的公事说完了。现在来谈谈私事。”
周棠先是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紧接着又忽然严肃起来;搞得我简直要以为比起之前的公事,他更在意后面这个无关痛痒的小问题——
“唐允,老实交代,你昨晚到底睡了几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