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周棠去了夜市。
说是夜市,准确地说,其实也就是空地上的一些流动摊贩。大部分是餐车,也有少数几个临时搭建的棚屋;每一家都挂着黑底黄字、或是黄底黑字的醒目招牌。招牌四周黏了一圈五颜六色的灯带,天刚擦黑的时候,乍一眼看过去花花绿绿的,很能吸引视线。
来这里的人不算少,但因为卖的都是些很快就能做好的速食,也不怎么需要排队:顺着一溜餐车转一圈,刚跟后面的摊主讲好价,就能看见前一位摊主已经手脚麻利地把食物装袋、热切地吆喝你过去拿。
空地附近是所高校,旁边还有居民区,所以既能看见穿着时尚的年轻情侣,也能看见裹得严严实实带着小孩前来觅食的家长——总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打扮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的地方。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食物上,也不会有人没完没了地盯着你的脸看——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特别喜欢这个地方。
我留心着周棠的反应。自打从那家餐厅出来后,他表现得一直都很正常。话不多,一如既往的尖锐,偶尔掺杂一点儿“周棠式”的冷幽默,但我却总能在里面看出刻意努力的痕迹——
我不是说他犯了什么像是回话慢个半拍、或者格外沉默寡言之类的低级马脚。他只是比以往反应稍显迟钝一点,说话的时候,眼睛更多地注视着前方,而不是时不时地偏向我……就是这么细微的差别。
我能感觉到他正陷入情绪低落,但在努力表演出自己平常的状态、好不叫我发现端倪。
……如果不是我从小就必须靠看人脸色过活、不得不锻炼出相当敏锐的观察力的话,说不定真的就这样被他蒙蔽过去了。
是因为特别喜欢那家餐厅吗?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我想不出来。
车子慢慢停下了。心里一闪而过的疑惑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铺天盖地的不安给压过去:
老实说,要把周棠带来这种地方,我虽然表面努力装得不露怯,可最多也就这种程度而已了——要是他觉得这个地方太过廉价、配不上他该怎么办?我连个像样点的Plan B都拿不出来。
周棠的视线越过车窗,落在不远处空地上的人潮里。明明只是最常见的夜市,我却像是忽然被不存在的东西扼住了咽喉;又像是被迫打开自己的一部分血肉,接受另一个人的审视。
一部分的我在说,即使他看不起这样的生活,那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另一部分的我却在小声嘶吼:如果他连这种地方都接受不了,那就更不可能接受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可我又到底想要他接受什么呢?……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
“你就在车里待着。”我先一步制止了周棠准备解开安全带的动作,“外面冷,没必要多一个人下来挨冻。我出去看看有哪些好吃的,拍照发给你。你选好再告诉我,我打包带回来。”
“……”
周棠没吭声,先是垂眼看了看我无意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直到我发现不妥后自行缩回去,才重新对上我的视线,眼神玩味。
“真体贴。经常对女朋友这么干?”
“……什么?不是。”我想了想,还是又缀上一句:“没有女朋友。”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周棠好像肉眼可见地变高兴了一点儿。
“总之,想偷懒把对付别人的那套照搬到我身上可行不通。再说了,我也还没柔弱到需要你这么‘特殊照顾’的地步。”
他说着利落地解开安全带,甚至比我还要先一步跨出车门:
“走吧,一起过去看看待会要吃什么。”
***
下了车,冷气比食物的香味儿更先一步一个劲地钻进衣领里。虽然按照时令来说算是春天,但要脱下羽绒服似乎在短期内都是种奢望。到了这种时候,温度好像也能变成香气中的一种:即便是平常看来最普通不过的食物,一旦冒起热腾腾的白气,都很容易让人生出想尝尝的念头。
比起像我这样认真挑挑选选,周棠似乎更热衷于“看”那些食物。因为个子足够高,哪怕不需要钻到人群里,也能轻松看见烹饪食物的步骤:生蚝的油分滴在烧烤架上腾出窜高的火苗,蒜蓉混合着汁水发出“滋滋”的响声;淡黄色的糖粒混合着花花绿绿的颜色被倒进桶子里,不一会儿就拄着糖棍被风吹出蓬松饱满的形状。
几个小孩举着烤串说说笑笑,我眼尖看见钢钎上的油顺着他们的手滴滴答答流到地上,生怕他们一不留神就蹭在周棠的西装上,赶紧快走半步把他护在身后。
“这个不算是‘特殊照顾’——”
我怕周棠误会,特意解释给他听:“我是担心这个月的支出再加一笔贵得吓人的干洗费,才不得不采取的必要预防措施。”
“我想也是。”
周棠这次连声音都似乎染上笑意,让我突然很想回头看看他的脸。
我曾经说过,周棠是那种很有冷感的长相。很多时候,哪怕他就站在我面前,我依旧能感觉到彼此之间隔着一道泾渭分明的线。他曾经在我的人生中短暂出现过一瞬,就像两条不相干的直线猝然相交于同一点,然后又紧接着分道扬镳,不复相见。
可现在呢?我看见他温热的吐息,在寒冷的空气里结成淡色的白雾,像是裹进了食物特有的香气。消散了,又在下一秒出现,循环往复,像是竭力向我证明这不单单是我自己臆想出的又一个美梦。
我突然记起以前也做过类似的梦。是在唐小宝住院的那段日子,我曾经无数次梦见自己重新回到那所礼堂,一个男生正背对着我,指挥着身边的同学把花盆挪到讲台的侧边。
我想叫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他的名字,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好傻傻地抱着花盆,等他发现我、跟我说两句话。
他转过来了,却不是我记忆中的那张脸。“哎,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搭把手啊。”
“……”
“他可不能借给你。”
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拒绝被另一个人轻巧代劳,身体被谁从背后半开玩笑似地揽住——那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我记得他名字的读音,却是在面试之后偷偷去查才知道对应的字。海棠的棠。太过于温柔雅致了,跟他本人的个性其实一点也不搭。
即使是在尚未完全清醒的梦中,我也隐约察觉到其中的不妥之处……多么可笑啊,一个仅仅只见过几面的“学长”,我却因为曾经亲眼目睹过他站在我这边,就一厢情愿地把他当做救命稻草,甚至在潜意识里期待他能突然神兵天降,只身替我阻挡我那不可改变的被称之为“命运”的洪流——
梦中的周棠不知道这些,依旧兢兢业业地扮演救世主。
“这可是我未来的直系学弟,特地来找我带他去新生报到的,对吧?”
他说着拍了拍我。我木讷地跟着点头,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太好了——
太好了,我想。原来我终于还是进了这所学校。至于那些记忆里模糊的争吵,威胁,不告而别,以及带着淡淡褐色污渍的床单,大概也只是一场梦吧。
……一场噩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