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他垂下的眼,忽而福至心灵,手按着床榻边沿欺身上前:“我想起来了,下月就是殿下生辰,你也想要礼物对不对?”
顾玉初眉头一皱:“胡扯!孤可什么都没说,你在这乱想什么?”
“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秋绪步步紧逼,凑上前去,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你是不是羡慕?觉得我给所有人送了收藏级银杏叶,就是没给堂堂太子准备,心里不痛快了吧?”
这一回,秋绪倒是涌上了顾玉初这凑人跟前儿说话的歪招儿,发觉效果奇佳!
一旦入侵他人安全距离,主动权便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便是镇定如顾玉初,贴到他鼻尖前,也能欣赏到他喉结涌动的紧张破绽。
想不到哇,顾玉初你也有今天!被我堵在床上无处可逃!
她自以为寻到致胜法门,正暗自得意,却不料顾玉初忽而展臂——天旋地转间,已经被拖进他怀里。
秋绪:?
狗太子不讲武德!
他将她胡乱扑腾的手锁在臂弯,下颌抵在她的额头,假意斥责道:“聒噪。”
秋绪凶狠龇牙:“干什么?被我说对了呗?恼羞成怒啊?仗着力气大就……”
顾玉初直接一掀被子兜头罩来:“消停些。”
秋绪话都没说完,就被棉被糊了满脸,扑腾两下才挣出黑暗。
刚喘口气,他的手掌已经抚上她蝴蝶骨,扣住后颈,将她整张脸按进胸口:“别动,睡觉。”
秋绪才不肯抱他,撇着嘴气得哼哼,又开始无声地阴阳怪气:“别动~睡觉~”
顾玉初察觉异动,垂眸看她,她立马闭上眼睛,身体力行地表演了个好困啊本凉玉抱枕撑不住了先睡一步。
在雪女泪铺天盖地的药香中,他们都睡了许久,只不过并不安稳。
哪怕是素来贪睡的秋绪,也中途数次惊醒,迷迷糊糊之间,她眼睛都没睁开,手就下意识地探上顾玉初的额头。
清晨时分,她又给他灌下第二碗药,直到日上三竿,他的体温才降了下来,之后勉强有了点胃口,用了些清淡小粥。
虽然他神情还恹恹的,喝粥喝得像上刑,但此后便恢复得十分迅速,甚至开始处理公事。
真叫人难以想象,若没有那身毒伤,他会是何等悍将模样。
直至傍晚,日影西斜。
阿山前来通报:“三司官员终于到了。”
太子夫妇遇刺一事,举朝皆惊,詹事府和太子卫队虽然连夜扫清残局,但还得等到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的官员来查,才算正经立案。
兰心为秋绪整理好衣装,她这才前往客栈的另一房间,面见官员。
顾玉初早到些许,流程已经过半。
他落座太师椅主位,支肘倚着扶手,垂眸翻阅着官员们呈上来的卷宗。
相比于秋绪的刻意严整,他倒是形容肆意,松垮披着玄色官袍,简单束起的乌发垂落肩头,愈发衬得眉眼似淬了冰。
见到秋绪前来,众官员齐整行礼。
其中一位躬身问安道:“惊闻殿下玉体欠安,太子妃凤驾受扰。依下官拙见,二位殿下不妨暂且回宫调养,等刑部彻查此案,厘清来龙去脉,再去不迟。”
他恳切地说道,“若此时执意赶赴临阳,沟通不便,恐怕会使讯问之事耽搁拖延。”
秋绪原当此行不过走个画押章程,未曾想这官员一开口便锋芒毕露。她抬眸望去,认出是刑部郎中,也就是三皇子的人。
她心中顿时有数。
刑部这出戏码原是要给太子亲卫罗织罪名,再冠冕堂皇地把人拘回都城,理由也正当——若太子有分毫闪失,亲卫难辞其咎。
出的什么馊主意!
这趟差事实在出师不利,刚出门便遭遇这等祸事,秋绪也着实被吓得不轻。
可现在他们要是真畏缩回宫,绝对会沦为朝野笑柄,坊间也少不得编排二位殿下胆小如鼠。
偏生这老匹夫还装作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顾玉初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一抬下巴,干脆利落地说:“跟太子妃说说,查到了什么?”
官员们在赶来此地之前,早已前往案发现场查看,将物证尽数在手,也已向东宫属官收集了相关信息,并进行了初步核实。
刑部郎中毕恭毕敬地拱手,言辞恳切:“回禀殿下,臣等已经对刺客尸体做了初步查验,牙牌所示,无一不是临阳的牒文。”
他停顿,而后话音悲切道,“想来是之前的案子尚未尘埃落定,临阳百姓仍有不满,这才引得流民土匪胆大包天,铤而走险,截袭车驾。”
所提案子,是指上回那起闹得沸沸扬扬的赈灾粮船沉没一事,以及徐斐贪墨一案。
秋绪听罢,垂首讥诮一笑。
待众人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她才若无其事地说:“本宫从未听闻,流民土匪还会忧心这般家国大事,若真有忠君爱民的仁义心肠,他们又怎会自甘堕落,沦为草寇?”
那刑部郎中面不改色,拱手回禀:“殿下有所不知,如今这匪类之中,也有悍匪与义匪之分。那义匪说到底,不过是为钱财驱使,替人卖命罢了,此次或许就是受雇而来。”
“临阳大灾,百姓自身都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连生存都成问题,哪还有闲钱去雇请土匪来取太子性命?”
秋绪满目不悦,“这不过是你的主观臆想,并无任何证据支撑。”
刑部郎中还想说什么,她却继续冷声道:“若你不够专业,那就换个专业的人来,若刑部诸公皆是这般眼力,本宫自会向陛下如实奏明,另请公正。”
在场之人都感受到了太子妃的怒意,然而她并没有发泄情绪,所言皆句句有理。
其实秋绪作为一个得过且过的人,很少会露出攻击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是她昨天差点就死了!
这些人还在这儿拿土匪当借口搪塞,哪有训练得如此精良的土匪,专盯着她一个人下死手?
就该绑着这些装糊涂的人,轮番体验一把毒箭擦过鼻尖的刺激!
他们不过不想担责罢了,以往她读史书,也看过行刺太子的案子,最终定罪之时,竟称那刺客患有疯症,实在荒谬至极。
那刑部郎中面对太子妃的咄咄逼人,沉吟片刻问道:“敢问太子妃,可有实证指认,此事非同暴民作乱?”
“本宫见过那凶器。”秋绪笃定地说,“箭头呈三棱状,开有血槽,淬以剧毒,这是寻常流民土匪用得起的利器?”
刑部郎中迟疑道:“许是贼人劫掠……”
秋绪皱眉:“大魏正规军队被流民土匪劫掠?他们干什么吃的?”
“太子妃息怒。”另有一位官员显然也看过物证,“恕臣等疏漏,那毒箭乍看之下锋锐可怖,实则箭头所用不过是粗劣之铁,想来,应是坊间那些惯常的仿制伎俩罢了。”
“你们真当本宫养在深闺,耳聋目瞎?是不是劣质铁,本宫看得出。”
秋绪故作讶然,“还是说,周大人其实是想告诉本宫,临阳山坳里的土匪,都已经有这开矿铸铁的能耐了?”
刑部官员偷偷打量巍然不动的太子,也没想到会是太子妃在言辞犀利的反驳,心中暗自揣度,她到底是哪派风标?怎么攻击自己人?真是奇也怪哉!
他们可没见过秋绪之前的砸锁壮举,不过当过耳笑料听了便罢。
今日一见,太子妃素来娴静文雅的形象算是碎了满地,此时字字珠玑,倒像是梁皇后在质问属臣办事不周。
但转念一想,深闺之中的尊贵女眷,陡然遭遇如此惊吓,言辞失当,也是世间常情罢了。
面对秋绪的质疑,刑部郎中答不上来,只能强作镇定,企图敷衍过去:
“臣皆依牙牌物证判断罢了,不过,太子妃所言极是,臣等必再行核验……”
顾玉初忽然掀了手边的茶盘。
茶盏坠地碎裂成花,清脆的声响打断了刑部郎中的话音。茶汤四散飞溅,泅湿地板。
一时间,室内安静至极。
顾玉初仍倚在椅中,甚至没有抬头,浑身皆透着倦意。
他平静地问:“还有什么理由阻拦孤前往临阳?不妨一次说个清楚。”
太子竟是连那些虚与委蛇都不再考虑,刑部郎中顿时大惊失色,惶恐跪地,急切辩解道:“殿下,臣绝无此冒犯之意!实是念及太子与太子妃贵体违和,需得静心调养罢了!”
“可你说的,倒像是孤与太子妃此刻不回京城,便再也到不了临阳了?”
“臣万不敢如此!臣赤胆忠心,可昭日月!”他朗声道,“臣不过奉命查案而来,岂敢有丝毫胆子威胁二位殿下?”
“那你废什么话!”
顾玉初不耐烦道,“诸位都已听见,日后孤若有分毫差池,唯他是问!”
言罢,他不再理会众人,将方才所翻阅的卷宗随手一丢,踩过满地碎瓷,兀自离席。
那刑部郎中正欲起身挽留,却被顾玉初的官袍衣摆略过手背,只能僵硬地悬在半空中。
顾玉初疾步行至门口,忽而背影一滞,似是想起什么,眉目沉沉地斜过身来,朝着仍坐在原处的秋绪伸出掌心:“到孤这里来。”
秋绪低眉敛衽,提起裙摆,三两步赶至他的身边,顺从地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他握紧那凉玉似的手腕,径直离开。
将满室的讶然与窃窃私语,都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