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势飘逸飞扬,好若惊风快雪。
无人题字能有此般快意洒脱,除了她——
江氏月明。
这个名字听上去便好如云间皓月。
之后她当真以盖世文才独步大成,群星璀璨亦难争其辉。
五年前,天盛二年的春闱之中,江月明参加殿试一举夺魁,力压天下男子一头。
旁人也许不知,可裴安却知。
高堂上的那些官员们借口在大成从未有女子做官的先例,殿试之中对她处处为难针对,并非因她是江昭的女儿便行得半分便宜。
他们说:“区区女儿家,懂些诗书认字便了不得,哪有真才实学。”
却不想江月明的答案周全老到,全然不似别的考生多少是纸上谈兵的花架子,哪个拎出来都是实际可行的法子,还偏巧引经据典,文采斐然。
于是翰林院鬓发斑白的阁老们对她来了兴趣,搬出了看家本领,翻着那些藏在高阁里的典籍,对她细细盘问。
一道策论挨着一道策论,一日的功夫下来,她便比旁的考生多答了整整九道。
陛下朱笔一圈,点了状元,四座皆惊。
那一年,江月明不过十六岁。
在大成得中进士的男子受人钦佩赞扬,江月明殿试加试又如何,在不少人看来不过是理应如此。
她身为女子,年纪尚幼,还是秦王的千金,不免就走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所有的质疑声如潮水般压向了江月明。
那一年,天下各派文才学士空前团结,竟一致结成同盟,他们直呼不公,对她口诛笔伐。
“她能有什么真本事,就是仗着家世显赫有个好爹,这世道勤学苦练都不如投个好胎!”
“自古才藻非女子事也。多答那些策论又能如何,她那状元还不定是怎么爬上去的……”
“哈哈哈,你可别这么想,只怕这新科状元姿色也不怎么样。听说是个夜叉,新婚之夜吓得新郎官儿都跳了墙,这会儿估计都臊得不敢出门了罢!”
“短目粗陋,贺兰氏向来出美人,老秦王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俊公子,她能丑到哪里去?”
“保不准到她这儿就一反常态,成了赛东施呢!”
……
后来似是觉得不解瘾,他们便邀这位新科状元邀在碎月楼评诗作对。
名为邀请,实为挑衅,单从这楼的名字上便可窥见一斑。
那场诗会豪奢无比,所押赌注金银珠宝有之,玛瑙美玉有之,那南海采来的夜明珠竟也堆箱成山;更有甚者夸下海口,大手一挥竟赌上了仕途——
倘若江月明这小女子能赢了这次评诗会,此生他们便搁笔歇墨,再不会动科举入仕的心思。
这等公然质疑朝廷点的状元,江月明本可置之不理。
这大成纵是皇亲国戚也不敢忤逆圣上的意思,但次日旭阳东升,江月明便骑着一匹白马,马背上挂着一壶好酒,欣然赴约。
春日的京洛城里繁花簇锦,春风照面;银鞍白马,飒沓如流星。
骑马至那碎月楼,江月明温酒论诗,不慌不忙间,以一人之力辩得那些英才哑口无言。无论是比吟诗,还是作赋,亦或是文章策论,那是样样不落下乘;再下笔作画,挥毫一落便是妙笔丹青。
当是时,春风里桃李盛开,三日高楼醉酒评诗,京洛城里万人空巷。
碎月楼上红衣状元倚楼评诗,每评一卷,自高楼上便抬手抛下一卷,数不清的墨纸自高楼纷纷扬扬飘散落下,花香里混着书卷香,端的是一派少年意气风流。
三日后,碎月楼的诸位文才学士面面相觑,再说不出来半句话,无不叹服。
那时碎月楼里金满箱银满箱,琉璃珠玉俯拾皆是。他们捧着大把大把的奇珍异宝,正要咬牙兑现赌约时,江月明却潇洒抬手,免了这赌约。
她似乎对这些名头浑不在意,只是一盏清酒下肚,大笔一挥将这碎月楼改了名字,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便题在了那乌黑的漆木匾额之上——“观沧海”。
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写罢她掷了笔,大笑而去,只留满楼桃李芬芳。
至此之后,天盛二年的“高楼评诗桃李香”亦传为一段佳话。
后来每至科举春闱,这观海阁里便聚天下学子,都会要上一坛“沧海月明”图个春闱的好彩头。
算算日子如今已是冬月,明年的春闱亦是近了。
裴安坐在马上,瞧见不少穿着白襕的学子从他身边经过,所谈所论尽是圣人经典,所听所闻皆是金律玉声。
往上一瞧,有学子正临窗饮酒对诗。
不用多想,手里端着的酒正是闻名大成的“沧海月明”。
可他在楼外观瞧许久,却也未见到一个女学子,像江月明这样惊才绝艳又能有机会打破常规的女子,实在是太少了。
坐下这枣红马定是送过不少学子来这观海阁,他信马由缰,这马便就轻驾熟地将他送到了这儿。
但他可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学子。若是他未曾遇见过江月明,如今的他正一边收拾国公府那群杂碎,一边做个一掷千金的风流浪荡子,眼下还不知醉倒在哪株花丛间。
想到此处,他将腰间的长剑拔将出来,但见剑柄赤穗晃动,鲜艳耀眼。借着风中暗浮的酒香,鼻间似是还能隐约嗅见那年春日的桃李墨香。
这是江月明雁塔题名时赠他的剑穗,颜色与她身上着的状元袍一模一样。
“安隐啊,江安隐……”
他口中反复念着,握紧了那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