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六顿了顿,那个“认”字便没说出口,裴恕迈步向前:“王都知,郑夫人的灵堂在何处?”
“过了这条街就是。”王焕看看他,又看看王十六,这不孝女,对自己耶耶吹胡子瞪眼的,对裴恕,倒是听话得紧,“十六,你认得路,你陪着裴使节,别让他走岔了。”
街道并不长,路边断壁残垣,数日前血战留下的痕迹。裴恕目视前方,余光瞥见王十六低着头,纤细的颈子从斩衰粗糙的生麻衣领里露出来,似新生的藕节。她现在不看他了,红唇紧抿,一言不发,让他在清净之余,又觉得有些微微的异样。
“到了。”王焕停住步子,“郑兄弟,裴使节,请。”
入眼一片雪白,墙上、门窗上是上等缭绫、春罗制成的孝帐、孝缦,地上铺着几寸厚的线毯,裴恕净手敬香,侧边蒲团上王十六双膝跪倒,叩谢答礼。
让人一刹那想起南山那夜,悠长苍凉的招魂声,她苍白着脸,喃喃自语道,死了干净。她从方才开始,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样安静到沉默,实在让人不习惯。
又一炉龙涎香点燃,是郑文达,郑重行礼之后,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这是当年的婚书,妹夫收着吧。”
王十六抬头,看见王焕晦涩的脸,他顿了顿,接过锦盒打开,内里,是一张撕碎后又粘好的红笺,颜色发旧,显然已经有许多年头。
是母亲和王焕的婚书吧。她曾偷听过母亲和璃娘说话,当年王焕带着婚书上门,逼郑家签字,被郑家撕了个粉碎。但如今,郑文达改口叫妹夫,这桩婚事,隔了十几年,不管母亲有多痛恨,依旧做成了。
“阿舅发了话,”王焕跟着改口,“那我就收着。”
愤懑突然压不住,王十六冷冷开口:“我怎么听说,荥阳郑氏的女儿郑嘉,十六年前就因病去世,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裴恕看她一眼。这么多天,她对郑嘉之死淡漠到绝情,让他一度曾怀疑郑嘉未必真的死了,这是她第一次,对已故的母亲,流露出真切,甚至可以说是激烈的情绪。
四周一霎时安静到了极点,王十六昂着头,看着郑文达。
那些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日子,郑家从不曾伸出过援手。他们没能耐对付王焕,便抹杀了母亲的存在,不承认这门让他们觉得羞辱的婚姻,什么名门世族,什么欺软怕硬的货色!
“先时消息不通,以至于以讹传讹,”耳边语声沉沉,是裴恕,“女郎误会了。”
王十六转头看他,他也正看着她,神色与方才没什么两样,但她知道,他不想让她再说。
他并不是为个人私利,他冒着生死进城,是为了早日平息杀戮,还洺州太平。先前在南山时,他主动收敛了乡民们的尸首,备了香烛祭品,安排人招魂下葬,从那时候她便知道,他和薛临一样,心里怀着对苍生的悲悯。
那么,她听他的。王十六咬咬唇:“是我弄错了。”
裴恕再一次,觉得意外。她从来骄纵任性,唯我独尊,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认错。
“我来之时,家中长辈让我转告妹夫几句话。”郑文达压下心里的厌恶,向王焕叉手一礼,“荥阳郑氏数百年来尽心竭力,求的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嘉妹妹亦是深明大义之人,若是在世,必然也做如此想,如今洺州数十万人的性命都只在妹夫一念之间,愿妹夫早日退兵,送嘉妹妹回家,入土为安。”
回家?王十六低着头,在袖子里紧紧攥拳,指甲掐进手心里。哪里有家?郑家不是,王焕这里更不是,生而为女,从来都没有家,她倒宁愿就这么搁在灵堂里,至少这样,还干净些。
“我哪里想打仗?还不都是为了十六她娘。”王焕叹口气,“我也不是铁石心肠,这些天陛下又是惦记我,又是赐寒衣,我简直感激到死!裴使节也三番五次替我说话,现在阿舅又亲身来这一趟,也罢,这仗,我不打了!”
他竟这么轻易松口?裴恕抬眼,看见郑文达如释重负的脸,王焕在笑,狡诈试探:“不过,我一直有桩心事,趁着阿舅也在,正好咱们商议商议。”
“阿舅,你看裴使节与我家十六,是不是天生一对?”
裴恕冷冷低眉,对上王十六惊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