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外传来一声凄长的鸣笛,人群东西分散。尘雾之中,一辆黑色轿车压着舞动的青色光斑缓慢驶进,人群中传来细碎的议论。车灯灰白,往前探照,两面店家的灯笼随风颤动,竹绿色的光影接连成片。
车辆在街市正中停下,有司机下车,打开后座车门。江行阙从车上下来。
人们尚在做猜测,陆钦已然退居一边。江行阙的指尖上勾着一串钥匙,走近才将那钥匙丢进口袋,先是往陆钦那里瞧了两眼,才转回目光,看着顾昭允。
“上车。”
顾昭允没动。车上有两个身穿制服,手戴白色真丝手套的人向这边来,二人穿过人群,将摊上的古董一件件收回盒中,重新放入木箱,遂搬着木箱将其放到车上。
老董一把拉住顾昭允的手腕,冷眼直视江行阙,“江小姐,她已经不是你们顾家的人了!”
“毕竟她从前是。”江行阙答,“吃了顾家二十多年的饭,是不是真做了有辱顾家名声的事,查一下也不为过。”
老董并不松手,可见信不过江行阙此人作风。江行阙就看向顾昭允,说:“不跟我走,是想在这儿僵一晚上吗?”
顾昭允看出,江行阙有话跟她说,多半是为了今天早上的事。她示意老董不要担心,遂坐上江行阙的轿车。
这会儿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车辆也少。两边店家打烊,霓虹灯熄灭一半,从连片的色块变成分散的几点。车子驶入花夜的铁闸门时,花夜里面却是灯火辉煌,恰似白日。
轿车停在东二幢楼的车库里,从最东边的侧门进去,是一个电梯间。顾昭允随江行阙乘电梯到达三层,出来后正好是一个茶室。江行阙从茶几上拿起今早的图录,敞着那页刚好是那瓶马耶酒。
“又拿金锁又卖藏品,怎么,连饭也吃不起了?”
江行阙看着她,见她不说话,就又道:“真吃不起饭了?许宴清女士是知名的拍卖师,你还有个野生的爹,两个人都不管你?”
顾昭允道:“我没见过我的亲生父亲。”
“看来许宴清女士还藏得挺严实。”江行阙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往桌案边上一坐,“你之前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总归是在许宴清身边长大的。她当年到底是怎么做的,让顾客舟非要娶她?”
顾昭允等了一会儿,问:“殷兰阿姨是这么对你说的?”
江行阙将图录放在一边,“我妈她也不清楚这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所以她从来没跟我说过有关许宴清女士的任何事。是我心里不爽,仔细调查了一下当年的事,意外发现我妈离婚,有许宴清女士出的一份力。”
头顶的铃兰灯透着橙黄的光,光色并不澄澈,像是被烟熏过,细细铺在顾昭允的发顶。江行阙隔着这并不太明亮的灯光望着她。
“我妈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和顾客舟离婚了,后来我们见面变少,以前的事情,我也一无所知。”顾昭允稍停,继续道,“你要是好奇,就去找她问问。”
“呵,看来许宴清女士把该告的都告你了,是你觉得自己不该做这个中间人。”江行阙一语道破,笑了一声,离开身后的桌案,“我没什么好问的。你母亲嫁给顾客舟那个混蛋,说明她也挺糊涂。”
“你不想问那就不问。”顾昭允淡声说,“……顾客舟不是你亲生父亲么?”
“亲生父亲就不能是混蛋吗?”江行阙颇为不屑地嗤笑,“你这么说,难道他对你很好吗?”
顾昭允并没有答话。
房间内透着稀薄的淡香,是冷冽的、带着一丝木制家具的味道。还有两扇门,门后不知通往哪里,或是什么房间。就在这时起,一阵歌声传来。麦克风汇集了声音传到音响里,又从音响放大百倍飘出,到这边的房间里时,已经滤过重重杂音,成了和墙壁上装饰画一样的存在。
这歌声顾昭允是记得的,这是闻霖的声音。闻霖是她的生父,现在依然是个功不成名不就的小歌手,只有两首唱得马马虎虎的歌曲有时会在收音机里响起。可这样的声音,明显可以感觉到,他就在这里,就在不知道哪一个角落抱着麦克风唱着。
那只木箱子被人搬到这间茶室里,江行阙扫了一眼,道:“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要说说么?”
这件事倒是说来简单。
“以前我和陆钦共同经营一家逯海斋,经常给人鉴定。陆钦误把那枚假玉蝉鉴定成了真品。后来在文博交流会上,玉蝉被出售,有人发现那是赝品,我们就把它以真品的价格买了回来。玉蝉到我手上,装错了箱子。”
她说的是十七岁的事。那个月顾稹叫她和陆钦一起经营一家逯海斋练手,二人约定好,只要有人拿着古物来寻求鉴定,一定要两人都过目一遍才算。可那天她不在,陆钦看过后觉得十拿九稳,为免去麻烦,没有等她回来。
这件事过去以后,将近过了半年,仙星举办万国文博交流会。会上先前那名顾客拿出玉蝉来卖,却被人看出了端倪,经过专业鉴定后发现果然是个高仿品。玉蝉的主人当场就说出是在哪条路上的逯海斋帮他做的鉴定。
顾昭允和陆钦就平分了责任。后来顾昭允看那枚玉蝉确实仿得惟妙惟肖,颇有学习的价值,就自己留着了。
江行阙本意也不在那枚玉蝉上,不过听她解释了一遍,心里倒开始想要这么说的话,陆钦今天做的事确实不是个东西。
她今天的本意其实是那瓶马耶。江行阙把图录拿到顾昭允面前,问她:“为什么要抢这瓶酒?”
顾昭允知道马耶被江行阙截走。早上过去,她已经拿着那瓶酒看了一遍,就是没看出所谓的线索。她还拍了照片。当然有实物在手更好,但目前看来是拿不到了,她暂时要先对着照片研究。
“什么意思?”她假作不知情。
“今天早上在红蛇拍卖厅,有两人在争这瓶红酒。”江行阙走到她身边,注视着她,“你又刚好出现在公司,很难不让人多想。”
她的发丝擦着顾昭允的肩膀。外面的闻霖换了首抒情曲,悠长的曲调平缓而透净,像是空谷跫音。
“如果跟我有关系,我更不会和你说的。”顾昭允平静道,“我会离开仙星,很快。”
她突然这样说,看似是精准地知道江行阙要什么,可江行阙只是稍怔,没有反应。
“也许在年前,也许更快。我不会再插手顾家的任何事。”顾昭允接着道,“在你出现以前,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要再追着我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