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会的末尾,是要诵读顾家祖训,顾昭允可以免去这一项任务。被人家赶出来后,她顺着殡仪馆后门的坡道往出走。
雨不再下,道边种着成丛的绿玉树,枝干纷乱交错,挂着水珠。街上枯褐的叶片早已被清扫,椰子树一过夏季就像发了场疯,互相薅秃了头。
顾昭允稍稍提了裙角,使自己能放开脚步。她不能再回清合街区的小洋楼里去——它现在是顾家的。那小洋楼是她在仙星的住所,十四岁就住进去,住惯了。
她拦了辆计程车,坐车到青鱼港骑楼大道。
街道上的商铺互相拥簇,路狭窄而丰满,招牌一层叠一层地落着,积压已久,新旧混杂。骑楼下商铺紧密,大多是做吃食的,没什么烟熏火燎,可能是与灰白的空气交融到了一起去。
她在一处下车。左边是麻薯冰,右边是卤肉饭,中间有一条细窄的楼梯,靛青色的刀刮布上面用楷体喷绘着几乎看不清的店名。
这是一家旧唱片店,留声机里的流行音乐传到下面来。那东西扬着大喇叭,和电视较量着声响。
老板是一名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正躺在竹椅上打盹儿,有人来她却立即睁眼。顾昭允坐在留声机旁,换了张唱片,“大喇叭花”就换成了女声,在她耳边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芒果汁。”
老板给她递了一纸杯芒果汁。
顾昭允接过,喝了一口,调低了乐声。挂在墙上的小电视就开始中气十足地播报起最近的新闻,内容刚好是顾稹的葬礼。顾稹去世是文博界的大事,在她得知消息以前,报纸头版就已经刊登了这则新闻,加粗放大的黑体字努力散布着这条消息。
电视机响亮的声音喷涌到外面,小二楼开着窗户,底下有人嗡嗡地议论,遂被冰店里制冰机的轰鸣盖过。老板抱着芒果汁呷着,像在呷酒,喉咙间干巴巴地滑出两声轻咳。
“走了。”
顾昭允起身,拖着沾水的裙边,把留声机的音量调回去,彻底压过电视。
“住哪去?”
老板挥着她的芭蕉扇,问了一句。顾昭允就道:“有地方。”
老板不再说话,瞧着窗外。
青鱼港这边是闹市,过了骑楼大道是一片老旧社区。那边有海鲜市场,青花蟹们在塑料沥水筐里伸着钳子,互相纠缠。冰片上搁着成堆的新鲜大鱼,被人挑拣来挑拣去,翻着白生生的鱼肚皮。
公寓入口藏在一方小院里,院口被一排停放的摩托车掩得七七八八。院子里有几辆自行车,有几盆蝴蝶兰。公寓楼共四层,阳台上的绿植垂落下来,除了顶层那户人家。上楼以后,顾昭允敲响那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女生,和她差不多高,随意穿着棉麻的背心短裤,头发绑在脑后,身材精瘦。顾昭允进了屋,屋里点着白炽灯,桌上放着几盘罩着纱网的剩菜。
这里是宁木的一个落脚点。宁木居无定所,也不需要固定的住处,所有的地方对她来说都只能叫落脚点而已。
顾昭允望了望室内,而宁木早已离开门口,把椅背上的衬衫丢进洗衣机。顾昭允进屋,关上门,洗衣机大敞着口,垂下来的一截衬衫像是吐出的舌头,上面留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斑痕。
随后传来一阵花露水的味道。宁木放下喷壶,转过身将那一截衬衫丢进洗衣机,合了门,然后看着她,“吃什么?”
顾昭允道:“你吃什么,我跟着吃一点。”
宁木揭下一个纱网罩子,将那盘油煎虱目鱼肚端进厨房。
顾昭允找了一间空荡的卧室进去,正好是有阳台的那间卧室。门是残破的,外面搭着两块铁皮子,早已滑落下去,周边散落着钉子。
油烟的味道混着洗衣液味飘过来,宁木不知何时从厨房里出来,看着那露台道:“本来修过的,被台风给掀了。你要住,我找人修好。”
顾昭允下午正好要出去,点了点头。另一边是宁木自己住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台风扇、一个樟木柜子,她从柜子里拿了一身简单的衣服,换下身上的裙子。
这个时间公寓楼里的人家都在煮饭,饭香不知是从阳台透进来,还是从铁门缝隙钻进来。顾昭允吃完东西,拿上电话和钥匙。
“要出去?”
“嗯。”顾昭允走到门前,看着她,“你好好养伤,我会带晚饭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