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八点半,训练馆还没开灯。
时逾白提前到了。他喜欢在正式训练前独自热身十五分钟,球场还空着的时候,声音最干净。
他戴上眼罩,脚步轻轻地在地胶上移动,听每一次步伐落地与回响之间的节奏差异。
球落下,他滚动、预判、起身,一气呵成。
他的听觉比任何人都要敏锐,哪怕是队友喝水时水壶与地板轻轻接触的“咚”一声,他也能判断出是哪一位。
但今天,他明显察觉场地比平时安静了一些。
不是噪声变少,而是——大家在等他发声。
热身十五分钟结束,灯开了。教练走进来,把记录本夹在腋下,声音不高地朝他走来。
“状态不错。”
“谢谢。”
“你今天跑线角度有点保守。”
“我在找地标。”
教练点了点头,又站了一会儿。
“你看到新闻了吗?”
时逾白没说话。
“网上那事,我没打算问。但现在说一声,是因为有几家品牌方在找我。”
“想让我拍吗?”
“不是。他们只是问,你是不是真的是那个偶娃的原型。”
所有人都需要流量,大家似乎很喜欢热度。
“我说了我不会回应。”
“我知道。也不会强你。”
时逾白没动,只转身走到器械区,开始做投球练习。
他以为教练会就此结束,但对方站在一旁,又补了一句:“你知道吗,我们有个小队员这两天训练特别拼。他说,‘我不想练到一半就被别人记住长得像偶娃娃,我想以后让人记住我是那个拦过时逾白一球的人。’”
时逾白听着,没有转头,继续将球掷向目标线。
教练拍拍他肩膀:“别人说你什么不重要,你要看你替谁点过一盏灯。”
训练开始之后,他依然专注,但感知变得更敏感。
他察觉几个队员在某个小休息段聚在饮水区附近,声音压得低低的。
“你们说……真的是他吗?”
“别说你不觉得像,那只偶娃……就那个下巴和耳骨弧度,我听人看过的都说状态看着就像。”
“可人家又没认……”
“不认就是保护。你以为谁都想红?”
“他现在不红?”
“他现在是我们队最稳的。你上场时敢不敢背对他?你能拦住人投的球吗?”
“那倒不敢。”
“还做不到,还得练。”
“那不就完了。”
笑声传来,轻轻的,像从球网上掠过的风。
时逾白站在场边,眼罩还没摘,但他能感觉得到——这些话,没有恶意,甚至有点像是某种朴素的敬意。
他说不清那种感觉是什么,只知道,自己肩膀那块刚刚因失误撞到的酸痛,忽然没那么重了。
休息间隙,他摘下眼罩,走到饮水台。
几个年轻队员立刻散开,有点局促。
他喝了口水,没看任何人,只说了一句:“刚才你说‘不想被记住像偶娃娃’,这句话我记住了。”
那位年轻男孩脸一下子红了。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时逾白看着他,“你只是想成为你自己。”
对方点头,动作用力。
他笑了笑,又喝了一口水,转身回到球场。
……
晚上训练馆空了。
地面被拖过,风口低响,灯光只开了一半,照在蓝色胶垫地面上,像水面上悬着一层灰光。
时逾白没有叫人,他只是申请延时使用训练馆,说要单独复盘。
他不习惯别人围观自己的动作。他知道自己每一个侧扑、转身、推掌、回中线的动作都有些“反复的偏差”——是他的方式,不是标准的动作表。
他喜欢自己一个人时,慢下来,去找那个平时比赛里来不及确认的微角度—— 那种只靠触觉、声音和膝盖对地的弧度感才能感知到的细微错位。
球在地上轻滚,他耳朵贴着地板,一瞬间听出那球的声音比预判晚了0.3秒。
他没有急着补动作,而是放慢爬行,找回脚下与地板之间的惯性触点。
教练曾说他有种“不现实的精确欲望”——他听到的不只是球的位置,还有球在对方手里最后一秒被旋出的角度。
但只有他知道,那不是精确欲,是他不愿意再错一次。
他还记得第一次失误后,观众席上传来的那一声倒吸气。
不是责怪,而是某种惊讶。
那种声音他一辈子不会忘——他甚至能回忆出那个声音带着什么牌子的香水味,因为那个人坐在最前排。
他轻轻把球推开,拉回,再推开,再拉回。
每一次都是他在告诉自己:“你还在这里。”
他脱下眼罩,在灯光最暗的一角坐下来。地板还带着微潮气,训练服下摆已经粘在后腰上。
李子的叫声忽然从楼上传来,这是幻听。
他知道,窗外是别的猫。
时逾白闭上眼,轻轻呼了一口气,他想这个世界还是有些频率,只属于他自己。只要还有这间训练馆,还有这块空地,还有能听见球的声音的耳朵,他就不是别人嘴里那个“沉默的偶娃娃原型”。
他是他自己。
哪怕只剩一人练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