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昏沉的意识中,萧正则靠在容鹿鸣怀里,看她一边拼杀,一边用手臂挡住刺向自己的长枪。“是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啊……”他对自己苦笑。
那张字条交到手上时,萧正则就隐约猜到了容鹿鸣的打算,多年默契,她的实力他是信的,自己完全没必要亲征,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想甫一登基,萧正昀也力劝他亲征。
“果然,三哥也在这局中。”萧正则想,暗地里布置好京中军政,预备将计就计,以离京出征为诱饵,正好除掉几个政敌。
那容鹿鸣怎么办?他思虑过甚,夜不能寐。由是,命人点亮寝殿里错银镶金铜鹿灯架上的所有烛火,于紫檀的龙书案上,继续画先前勾了一半的地藏菩萨像。只勾了几笔便搁下了,心里觉得对菩萨不敬——他又想到了容鹿鸣。
人人皆知,容家少将军书画双绝,尤其擅长画菩萨像,相国寺、云顶寺……几大寺院的地藏菩萨皆是由她开脸,笔下之作更是有市无价。他跟她学了那么久,到底,不管哪一处都没能超过她。
昙现接过门外内侍捧来的南境战报,轻轻放在龙书案上。此封军报不来自容家军,而来自萧正则派出的暗卫。
萧正则展信略读,长眉紧皱。诸事还算顺利,除了宇文靖……宇文靖竟在南境营中!
萧正则把信倒扣案上,右手食指轻扣。他小时候其实见过宇文靖。当年晋国与西戎的结盟仪式,他求了好久,父皇终于同意他随太子一道前去。他们似乎都以为,他孩子心性,想去看个热闹。唯他自己心知,他听闻容鹿鸣亦去,只想要再见到她。
行至西戎皇帝行宫,萧正则压低眼角四下观瞧,却不见容鹿鸣的身影。
有个俊美挺拔的接迎使见了他,温和地笑了笑,递给他一包“金玉糖”:“跟好你的太子,可别走丢了。”
“金玉糖”是他那时喜欢的,可一时竟忘了去接。他见那人左手食指外侧,有一道雕青细字“家国在肩”,容鹿鸣手上也有。他知道,这是容家军的标记。可这人明明是个西戎官员。
结盟仪式上,他又看见了这人,身着皇室冠服。听太子说,他是西戎的靖王。而他的视线,总围着某个人打转,萧正则几乎立即就发觉了,因为他也在看容鹿鸣。
宇文靖一个邻国皇子,常跟在容鹿鸣身侧,盟约尚存时,倒也无妨。可现下两国反目,他这是想做什么?
不可遏制的,他一瞬地起了杀意。
昙现躬身,僵在书案前,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偌大的殿宇内,只有萧正则敲击书案的声音,悠沉有力。
“另一份呢?”萧正则把军报折好,置于一旁。话语间听不出喜怒。
昙现轻轻喘了喘,自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展于龙书案上。
萧正则略略看了眼,提起翡翠笔山上的一支朱笔,饱蘸朱砂。这上好的朱砂极浓郁,带着点儿矿石的腥味儿,像血。
先于勾定生死,他直想把这朱砂浓浓抹于心上,图去心底那个名字。
御笔已提,却良久停滞。笔尖朱砂滴落,晕染在“容鹿鸣”三个字里。御笔往前奔袭。三王近臣的名单中,只一个名字未划去。
三日后,京中已张好猎网。萧正则率军驰援南境。
一路上,父皇临终的话一直响在他耳侧,若容鹿鸣此战战死,确实最干脆,可以省去多少试探、猜忌。
“不过是个女人,”萧正则对自己说,“再挂念也不过是个女人,总会有其他人来取代自己心中,她的位置。宇宙洪荒,唯有王权方才万古不朽。”
一路策马驰来,穿过溪流、竹林、成片的野茉莉……赏心之景滑过眼底,却似乎都带着容鹿鸣的影子。自己这是怎么了?萧正则觉得奇怪。
当在战场上看见她时,那即将射向她的箭,瞄准的一瞬他就察觉了,如同凶猛的野兽正护卫着自己的雌兽。
原来,三王谋刺的对象竟不是自己,却是她!
刹那间,他心里想的明明是:就让她去吧,她死了他就能从这不明不白的情愫里解脱了,顺便再迁怒几个王爷,王权也会更稳的。可一边想着,一边胸口痛极了,仿佛被利刃劈中,他不能承受这痛,无法控制自己,竟然驱马狂奔,挡在了她前面。
飞箭刺入身体,痛!但又似乎不那么痛,萧正则倒在容鹿鸣怀里,她闻上去像朵沾了血的茉莉,真好闻,他想,真好,她没事!
外人不会知道,当年盛传他因宋淑离嫁给太子伤心出家,其实只说对了一半。不是宋淑离,怎么会是宋淑离呢?
他只是听前线密报说容鹿鸣将嫁宇文靖,伤心得去云顶寺呆了一个月,不抄经,却是日日写她名字,写了十几本。夜里宿在空寂的禅房,面对地藏菩萨,跏趺至天明,菩萨的面容为她所画。他想要破“我执”,甚而愿意剃发入空门。
奈何方丈不收他,但问他所执为何?
“妒忌。我不如吾师,恨不能超越她。”
方丈良久不言,“不知所执为何,如何破‘我执’”?
他便夜夜趺坐,求解脱,愿得了悟。愿菩萨慈悲,允他将执念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