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娘走得早,又拖累你,叫你还了不少债,不然到了你十五这个岁数,奁产都该是齐备的,”王月兰最在意这事,毕竟她亲姐临终前把林秀水托付给她。
孩子叫她一声姨母,姨母也算娘,她把林秀水当自个儿孩子。
“这眼下,哪家郎君娶媳不看奁产的,哪家小娘子嫁郎不问田财的,你有妆奁田财吗,你还乐,我看你真是找打。”
在整个宋朝,尤其在临安府,嫁娶之道里,钱财比样貌紧要。
像林秀水这种穷得叮当都不响的小娘子,嫁人排不上好的,随意嫁人容易碰上孬的。
林秀水笑说:“那正好我老了就到居养院去,还能混口官饭,一日给米二升,钱二十,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王月兰瞪她,林秀水立即改口:“这不是还有个出路,我过两日寻个活去,最好能一日赚上几贯,一段日子下来,既能置办田财,又能招个好郎君。”
“你个嘴胡天胡地的,你要抢金银铺你自个儿去。”
林秀水可不想进牢里去,她只想赚些银钱,别叫姨母添了她这个负担而为难。
在桑青镇混口饭不是容易的事,各行有各行的规矩,索性林秀水还有门裁缝手艺。
不是天生的,不是娘传的,而是梦来的。
她从十二岁开始做梦,那时她娘刚走,她发了热,整夜做梦,梦里总出现她不懂的东西。
只有身子的人架子、插上能用的熨斗、轻薄蓬松的衣裳,黑里透着彩的布…
刚梦头三天时,她以为自己终于——疯掉了。
疯掉了也得治。
上林塘没有正经郎中,倒是有个货郎,担架上时常挂着张招幌,上头写专医牛马小儿。
可她既不是牛马,也不是小儿,哎,可惜。
货郎看她至少是个人,说有个治百病的方子,要二十文一副,林秀水狠狠心给了。
喝完难受了半日,夜里还是做梦,货郎不给她退钱,给她两味药,呸,没半点用。
连续到第十日,她怀疑有鬼缠着她,上林塘有个师巫,村里人叫这行当为灵姑,林秀水管她叫鬼神通。
这驱邪要价更贵,三十文,林秀水一听价,当即走出去,又走回来,来回走了六趟,才闭着眼掏了钱。
灵姑围着她又唱又跳,符咒乱摇,然后铲了灰,烧了纸,化成黑水叫她喝。
林秀水立马跑了,做梦就做梦,喝这东西她得下去见她娘,她娘叫她好歹活着。
折了五十文钱,她吃糠咽菜好久,再也没折腾,十二到十四的年头里,她做了三百四十个零散的梦。
十四岁后,她渐渐知道那是她穿越后失去的记忆,这记忆来得太晚,她早就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
只是还在惊异,她的前世居然是个裁缝。
这让她有点失望,是大失所望。
怎么不是厨娘,不是女医,不是女商呢…
不是嫌弃,实在是她要还她娘病后欠下的钱,穷得要吃不上饭了,裁缝来钱太慢了。
费劲缝补一件短褙子,或是衣裳改短,改宽,改长,乱七八糟的要求,搞得她能赚大钱一样,实则她一天数八百遍,就赚五文钱。
但到了桑青镇,跟上林塘这种小地方肯定不一样,裁缝大有可为。
是不一样。
下马威给得很足。
临安府有四百一十四行,桑青镇占一半,这么多行当,自然得有领头的,这就叫行老。
想找活计,得先上专门的茶坊找行老,这种行老聚集的茶坊叫市头。还需拿红布包给他百来文钱,上壶好茶,让人瞧瞧模样,再给寻个行当。
不给也成,那正经铺面也没人收。
去的那日,王月兰给她梳紧绷绷的双鬟髻,指指她的眉毛,“把你那剪灯花攒的油膏拿出来使使,叫眉毛黑点,嘴唇白惨惨的,也得涂点红。”
眉毛一黑,嘴唇一红,除了瘦条,林秀水倒是有了点气色,还穿了件稍浅色又合身的蓝布袄子,不说俏丽,至少顺眼。
“裁缝这行当好,学好了还能去富户家中做个针线人,死也别干染肆的活计,”王月兰常年在染肆里干着,一天都不得闲,有事还得扣五文钱,坑死人的行当。
去茶坊的路上,林秀水盯了又盯王月兰挂着的小袋,沉甸甸的,她小声说:“姨,我会还你的。”
“还,我等着你还,”王月兰拍她一把,“你到时候好好说话。”
到茶坊见了行老,这行老是布匹彩帛行当里钻营的,他嫌林月回太瘦,又嫌她劲小,剪一天布手哆嗦两天。
只受了茶,退了钱,叫她们找牙嫂去。
桑青镇牙嫂多,能耐大,各行有行老,自然也有数不清的牙嫂。
寻的刘牙嫂专管这行当的活计,彩帛铺、成衣铺、绒线铺等等,一应布行相关铺子,她全有人脉。
刘牙嫂只认钱,给了钱她就能把事情办好。
“手劲小了点,胜在人机灵,缝针稳当,裁布也有个样子,”刘牙嫂瞧了瞧布,没怎么挑剔,又问,“熨布会不会?”
王月兰搁腰上的手抖了下,皱紧眉头,林秀水却说:“我会。”
做裁缝第一样,得会熨布。
刘牙嫂手头没熨斗,且熨斗里要加火炭,她便在纸上写了些东西,跟林秀水说:“先到顾娘子成衣铺去试试。”
“她那要熨十几匹布。”
刘牙嫂解释:“眼下裁缝作里,裁缝要不找老裁缝,要不就是学徒,那种老裁缝带着做三年才出师的。你这种上哪人家都得挑,不如先去熨布,走个偏路子。”
林秀水已经摩拳擦掌起来,什么偏路子,那是赚钱的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