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气笑了,揪住他的袖子:“你逗我呢,还不如不应。”
敖丙反应过来,一转身挣回了袖尾,长发旋起拂落,哪吒听见他噗嗤一声,不由得动作一顿。
只见他以袖掩口,笑得很是猖狂,浓睫半垂,眸光流转,眼尾一抖一抖,身子一颤一颤,既文雅又轻快,比那平日满怀心事的模样生动许多,倒是与二人打斗切磋时意气风发的姿态一般无二。
哪吒人比他高些,但风火轮又比他低点,仍能微微俯视着他,从此处欣赏,敖丙那袖子也就掩住了半边的唇和下巴,心道美人遮面半隐半露,果真格外勾人。
他恍觉此番美景似曾相识,只道如今近赏更是清晰,竟是看得有些痴了,原本忿忿的笑也就行云流水般转作真心实意的喜悦。
但转念一想,还是不遮为好,便佯作恼怒,拧起修眉,微挑星目,抬手捉回他的广袖,捏在手里轻轻一扯:“还笑?”
敖丙摆摆手:“不笑了不笑了……”竟是笑出了些泪花,时常蹙着的眉又密密地浮上了愁意,竟好似真心的哀泣。
哪吒双眼微微瞪大,没来由地一阵慌乱,顺从心意地屈起指节伸过去,触及他的脸,云似的绵软,恰恰抹下一滴泪来。
敖丙似哭似笑,隔着一帘春雨似的,泪汪汪地望进哪吒烈焰色的瞳眸里,忽而按住了他为他拭泪的那只手腕。
那里晃着一轮乾坤圈,金灿灿的,被主人一身红衣映得好似重归某日的夕阳。
二人各有心事,一时怔忡,都未言语。
天地间惟余雨蕴雷辙,云浅风歌,暗唱道凡间聚散分合,悲喜苦乐,却说不清仙神生前波折,死后纠葛。
8.
仙家赶路自有一套方法,陈塘关已在眼前,他们站在云上,仙人向下俯瞰。
今日亦是平和的一天,陈塘关百姓安居乐业。
角落一片空地,一群小童正踢毽子,欢声笑语,孩童喊声尖尖如叶,扫得一片一片此起彼伏。
哪吒静静望着,忽而转头一看,敖丙竟在不远处看他。
自方才的悸动中醒觉,二人便不约而同地沉默,不远不近地互相缀着,如今陡然对视上,又是一愣。
哪吒暗暗一喜,刚想贴近些搭话,眉眼却是一厉,横枪身前,红绫漫天,冷喝道:“何方妖孽,藏头露尾,出来!”
一道黑影模模糊糊,声音有意伪装,雌雄莫辨,阴阳怪气:“佳人在侧,好生威风啊李哪吒。”
敖丙面无表情,唤出双锤。
哪吒更是暴怒,但面色不改,八风不动,火尖枪头后边莲瓣轻灵一响,焰火爆燃,已是切换至战斗状态。
两方很快战至一处,那黑影有心避开敖丙,哪吒正好不欲让他无端受累,便也配合着不将敖丙夹杂进战局,敖丙也就作罢,传音道:“我去寻你缺失的神魂。”哪吒想也不想便答应,潜意识便不信敖丙会对他不利。
敖丙身形一晃,便失去了踪影。
哪吒愈战愈是心惊,这黑影魔气森森,招式处处透露着熟悉,直至对方被他逼得不再赤手空拳,转而化出一把极为熟悉的枪来,他才悚然确认——他竟也是哪吒!
饶是他浴血多年,心性沉着,也不禁生出一阵自灵魂蔓延而来的慌乱,下意识使了全力,不料那黑影全无抵抗,任由他一枪穿心。
哪吒瞳孔微颤,枪尖被那个黑影哪吒死死捉住,一点点刺入自己身躯,他竟是一时动弹不得,火似的眸中映出对方如烟雾一般向他笼罩而来的情形,魔气源源不断地融入他的身躯。
他听见什么“吱呀”一声,像是一道锁被火燎断,万鬼嚎哭遽然从中迸发出来,那一瞬间,哪吒只觉自己像是死去了无数回,无一例外都是因浓烟熔浆。
他手上乏力,心中却骤然发狠,神力倾泻,正要不管不顾将那火尖枪折断!
蓦然万物寂静,春水般的温润流动全身。
是敖丙挡在了他面前,提着他的火尖枪,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哪吒并未注意到,只是低声道:“敖丙。”他头痛欲裂,浑浑噩噩,本能地扑上前与他并肩,远处的黑影却立在原地,愈发迷蒙,逐渐散去。
哪吒感知许久,未察埋伏,这才脱力地倒在敖丙身上,搂住他的肩,顺手将那火尖枪收回。
“敖丙,你且回去……”拥着他的身躯温暖而稳定,哪吒忽觉一阵安心,口中却不住地劝道:“我打得过。”
“我也打得过。”敖丙声音清清冷冷。
是了,毋庸置疑,他当年必也如此强大,面对他一孩童,大抵是犯了轻敌的缘故,否则封神榜禁锢修为,他如何能陡然进益?
除非,除非敖丙并未被他……
一道思绪如流星划过,了无痕。
“我找到你的神魂了,来。”敖丙撑着他的肩,扶他直起身来。
哪吒忽然握住他的手,敖丙骇然,奈何他仿佛捉着了救命稻草,死命挣不开,索性另一只手也抓住他。
那缕神魂自敖丙身上不受控制地冲入哪吒魂魄缺处:“哪吒!”
“你不叫我元帅了?”哪吒还有心思开了个玩笑,转瞬只觉又是一阵与方才刺入黑影胸膛别无二致的痛极,乍然魔气四溢,理智蒙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挥开敖丙的手,将周遭一切都砸个稀巴烂,但他已不再是当年陈塘关里肆意妄为不计后果的稚愚小童,而是天庭之上威光显赫一世无双的中央祭坛元帅。
于是他最终喘着粗气,轻轻地勾着敖丙的手指,慢慢地拨开他,声音嘶哑:“无碍,回去罢。”
他将面色惊异的敖丙送回星宫,随即奔回云楼宫里自己的府邸,一挥手紧闭门扉,踉踉跄跄地脱去外衫,撕了里衣,花瓣似的散在走过的路上,精壮修长的躯体上薄肌有力。
他颤着呼吸,跌跌撞撞寻了一面水镜,盯着额心的红色印记,勉力使自己平静些许,抬手挽起如墨的长发,缓缓转身。
镜中的脊背上突兀一根血红的线,从后颈直直向下延入尾骶骨。
那竟是一根人脊形态的龙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