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死后还要埋在逆卷家的土地里,灵魂也困在这里,不得安宁。她想离开,想去远方,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
“可以吗?”
这不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请求,仅仅是一个痛苦的个体,再向另一个对她抱有善意和爱意的孩子求助。
逆卷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好像找不到什么话说。他没有立场和理由阻止她,不如说,他的存在就是她被伤害的证据,就是她被困住的原因。
所以他只能点头:“好。”
那天的温柔与平静是那样的不可思议,逆卷昴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和母亲安静地呆在一起这么久。尽管她并没有像他所渴望地那样抱抱他、摸摸他的头,也不会给他讲故事,耐心地陪他说话。
可是,仅仅是这样安安静静地陪在母亲身边,就已经是十分奢侈的事情了。那日的美好如泡沫、如露珠,在月亮落下之后悄然消逝。
克莉丝汀似乎也不记得这件事了,再次见到逆卷昴,还是害怕,还是厌恶——这白色的头发,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银白色的头发,和卡尔海因茨一样的头发,她只觉得自己陷入了白色的牢笼,不得挣脱。
在克莉丝汀看来,白色不是圣洁,不是美丽,是纯粹的恶意,是厚厚的蚕茧,是捆缚身体的蛛网。
也是在那之后没多久,克莉丝汀就病逝了。
她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她的儿子记得。
逆卷昴火化了克莉丝汀,把她的骨灰洒向了远方。
也是因为如此,他也没有一个可以祭拜和怀念母亲的地方,只能像小时候一样,疑惑地、迷茫地、孤独地望着月亮。
逆卷昴一度以为,小森唯会是另一个克莉丝汀。所以他送给她匕首,希望她离开这个困住母亲的地方。可是她却拒绝了,选择留下。
她说,如果她离开了,就会有别的祭品新娘送进来。反正她没有家了,孑然一人,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可那些女孩子还可以拥有美好的未来。
逆卷昴害怕小森唯变成克莉丝汀,小森唯害怕其他的女孩变成克莉丝汀,于是“离开”就变得无解。
到后来,小森唯与绫人相爱,生下了逆卷萌。他不明白小森唯为什么要执意生下逆卷萌,却也真的被她打动,期盼着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不一样的未来。
小萌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她是在双亲的爱和期盼下诞生的。
有时看到这么开心的小萌,他忍不住想: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出生,是不是克莉丝汀会有更好的生活,能够如她所愿地逃离逆卷家,奔向远方?
相较于其他喜好鲜明的兄弟,逆卷昴没有特别的喜好。他没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吃什么也都可以,随随便便地过下来。贪图享乐的三胞胎早就把棺材换成了柔软的床垫,只有他还固守着一方小小的铁棺。
觉醒送礼意识的小萌,热衷于给家长们准备礼物。在他生日的时候,她送了他一个大白熊。
小萌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她敏感地捕捉外界的一切信息,比如颜色、声音、情绪……然后,她会用自己的逻辑把这些信息加工,生成奇思妙想。
送逆卷昴礼物的原因是,这个大白熊和他很像。颜色和他的头发一样,表情凶狠,肚皮却是软软的。
逆卷昴抱着自己的侄女,坐在逆卷宅院最大的那棵树上,望着月亮。于是那些没有人在意的、只有月亮倾听的心事,也以故事的名义倒给她的耳朵听。
“要是这个男孩没有出生就好了。”逆卷昴说,“这样男孩的母亲就会很幸福。”
逆卷萌抓着他的手,摇了摇头:“妈妈相信孩子,妈妈也不想这样。”
“抱歉。”这是个太复杂的故事,你还太小了,还不能明白。
逆卷昴只是揉了揉她那一头红色的卷发。
“昴。”逆卷萌认真地看着他,请求道,“可以允许昴幸福吗?”
逆卷昴,你可以允许自己开心吗?你可以允许自己幸福吗?意思就是,不要再责怪自己的出生,不要再为不是自己造成的错误心生歉意而无法挣脱。
逆卷昴睁大了眼睛,当年他也是这样睁着眼睛听着母亲的请求。
但不同的是,克莉丝汀请求他帮助自己,而逆卷萌请求他帮助他自己。
因为相信你的爱,相信你的善良,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所以克莉丝汀选择向你求助。过去的旧故事不该再在今后的日子里也萦绕于心。
请你允许自己幸福吧。
逆卷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好像找不到什么话说。小萌在很多事情上,总是能做出最好的选择。她是在爱里诞生的孩子,她有着世界上最为智慧而温柔的母亲。
所以,他也想要去相信她。
所以,他不得不点头:“好。”
从那天起,逆卷昴换掉了他习惯已久的、冷硬的寝具,睡在了真正的床上。床头是一只表情凶狠却透着一丝奇怪的可爱的白熊玩偶。
他睡在白熊软软的肚子上,躺在软软的床上,陷入了一片柔软和温暖。仿佛世界也终于在某个极其普通的时刻归于平静,温柔地将他包裹起来。
其实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又好像发生了许多事情。
幸运的是,他开始尝试不去反感和苛责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