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何时开始了这样的无穷无尽的追逐,夷渊已经记不清了,但最初的悸动和钟情像一颗落地发芽的种子,根系深扎在心底片刻不停地汲取血肉,长成名为困苦的参天巨树。
八百岁对普通修士来说已经是途穷日暮身死道消的终点,但对当年意气风发的修真界第一人来说,是踏入化神圆满的崭新序幕。
白衣仗剑行遍山河,亦曾肃清妖魔,广结善缘,但临到境界大成,却恍然发现前头没有了任何需要冲破的瓶颈。
没有道基,没有金丹,没有元婴,他在化神境不断吸纳灵气精进修为,不停壮大,像迈入了没有尽头的未知的路。
夷渊有过很多猜测,自己是否没有仙缘,是否因为大大小小的战斗受了什么隐秘的诅咒,但一切解释都被推翻,最后只能归于自己无情道还尚未出情相的缘故。
大陆自东向西、由南到北,从修士凡人魑魅精怪中走了个遍,却仍未找到缘定的情劫所在。他甚至于心里有点无语地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就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天煞孤星倒霉蛋。
单冰灵根加天煞孤星……这个组合概率跟立地成佛有什么两样?
历来修士修真没有不奔着飞升成神去的,夷渊自知不能免俗,最后一次尝试,他从独望崖出发,向茫无涯际的东海遁光飞行。
他这样自我安慰——地上没有,万一在水里呢?
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扑面而来,抱着这种渺茫希望不知往同一个方向飞了多远多久,起初还有海鸟飞鱼作伴,越往东去,活物却逐渐绝迹,海水变成和天空无法用肉眼分辨的一体,苍蓝无尽,没有边界,连风也停滞,像陷入了一场永恒的静止。
灵气被什么吞噬殆尽,罗盘指针失灵,他像是闯入了被天地遗弃的荒芜境,几乎完全凭借直觉在封闭的死亡蓝宝石内固执地向前。
夷渊如凡俗般感到疲惫,眼睑困倦,但幸好体内灵力足够深厚,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蛮横执念支撑着他继续飞行。终于,在气力耗竭之前突兀地看到了海平线上遮天蔽日的阴影——
一座庞大到超出认知的巨树,倒悬于海面。
树干粗逾山岳,指向苍穹的漆黑根须虬结如龙,而繁茂的树冠却延伸向不见底的幽蓝深海。
无边磨镜水面映着光影交织,虚实相错、世界颠倒、众生幻灭。
他降落在裸露的树根上平息经脉中的焦灼感,脚下是浮动不稳的触感,在那一瞬间突然失去了所有方向感知力。
低头望海底,所见却是树根、天空与太阳。
四面八方包裹上来的海水冰冷刺骨,夷渊硬憋了一口气,沿着树身朝着深邃海底一点点潜入,衣袍在水流中被裹挟着向上飘起。
胸里的空气逐渐消耗,在他快要支撑不住时,树干上突然显现出三个自上而下的巨大字痕——
没
有
神
笔锋凌厉,剑意森然,竟然和自己的手迹极为相似。
三个简简单单的字像一条鞭子,狠狠抽得夷渊心头剧震——
如果没有神,那全修真界千千万万修士营营苟苟奔走相逐,几个灵丹妙药天材地宝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都是为了什么?而他们又是因为什么,居然从一开始就对飞升成神这条路深信不疑呢?
明明,从来没有人见过神。
浓重的荒诞背叛感和海水一起包围了他,可夷渊没有时间细想了,强忍着呼吸阻塞的不适继续向越发幽暗的海底下潜。
他近乎偏执地相信,那里有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也要获得的真相。
深海里,树冠部及人高的叶片外缘亮起微光,每一片都随着柔和光芒映出奇异画面:平坦的道路、会发光的高楼、天上掠过的钢铁巨鸟、路上疾驰的四轮铁车……而所有这些画面中都有着同一个女孩的身影。
眉目清艳,眸光沉静。
他确信自己不曾见过这样的面容,胸口却因为她倏忽泛起远比窒息更为强烈的痛苦。
海水倒灌入肺腑前,他用尽全力朝最近的叶片冲去,那个女孩正在场景里专心驾驶着铁车,她在看前方的路,视线又悠悠渺渺地,好像透过了画面看进自己的眼睛。
遽然穿越温热如心脏血液的暖流,于向死之地重生,终得窥见天光。
*
孟沅打着哈切从房间出来,脑子昏昏头发乱乱的,走到厨房随手从柜里拿了一只玻璃杯接直饮水喝。
清晨气温还算舒适,她靠坐在岛台上小口小口饮着,完全放空进入了一种屁都懒得想的状态。
举着杯子懵懵转身,嘴里含的水在看见沙发上坐着的人那一秒全噗了出来!
愣了好半天才反应明白,边抽纸尴尬擦嘴边结结巴巴说话:“你、你你……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