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壹休派遣伏城来花店买花,正碰上宋小织踩着人字梯在往门上挂半青不黄的柿子,玫瑰在下面给宋小织扶着梯子腿,听见宋小织说:“玫瑰呀,花店就交给乃了,书店那边有桑桑,等我伲从苏州回来大概霜降,到时给乃做柿饼吃。嗳!城弟来了!”
“小织姐早,学委早。”
“不早了,城城你帮我扶一下,我给小织姐递柿子。”
伏城勾起滑板,随手立在墙边,从后替玫瑰掌稳梯子,衣服擦着她的脸边过。
玫瑰从梯子跟伏城中间钻出来,扑了扑手掌心的灰,踮高脚给小织姐递柿枝。
“城城你是来蹭饭的?还是来买花的?还是来找我的?”玫瑰闲聊。
“我来买花,要买一束,”伏城翻起掌心,上面歪歪扭扭几个大字,写着:“象征友谊万岁的花。”
“送我的吗?”玫瑰开玩笑。
“不是。”
小织姐挂好柿子下来,伏城往旁边让,手依旧掌着梯子说:“是休哥要的,他今天要去相亲,叫我买束花带过去。”
“壹休麽?城弟过来洗手,”宋小织拧开水龙头,边揉搓手指边问:“他诚心的麽?哪有人相亲送女孩子友谊万岁的花?”
“休哥他不想去,但昨天嬢嬢找到店里来,揪着耳朵把休哥骂了一顿,我都被踹了两脚。”
宋小织略想了下那副场面,觉得很好笑。
“阿开花店那年他就开着三轮车载一车小阿飞到处去打架了,现在阿都带人回苏州了,他还在买‘友谊万岁’的花。”
“小织姐你回苏州干什么?还回来吗?”
“回来呀,阿带霍步青回苏州吃定亲饭,他爸妈刚巧在那边做生意。”
在弟弟妹妹面前讲定亲多少有些难为情,宋小织颊边飞红,又补上两句,“也不全为定亲,还有读大学那会儿很喜欢的一个辅导员给阿寄来了囍帖,是怎样都要回去一趟的。城弟买花是吧?阿给乃包束好看的。”
三人走进花店,伏城跟玫瑰去楼梯间放梯子,宋小织从花筒里抽出两枝勿忘我,用榴花木簪挽起的秀发滑落一缕,撩过她的颈侧,宋小织念头一转,把勿忘我放回花筒,重新捡了几枝象征幸福的粉色戴安娜,又选了洋甘菊做配草。
伏城搬梯子时不小心蹭掉了花架上的囍帖,等他放好梯子转头回来捡,大红烫金的囍帖,无意间扫到囍帖里的新娘名——顾姿。
顾姿?
伏城一愣,不确定地将囍贴全部翻开——真的是顾姿!
他极度震惊,却难得沉住了气问小织姐:
“小织姐,你们辅导员也是江州人吗?”
“乃怎么这样问?”
宋小织感到奇怪,却还是回说:“阿是听她讲过江州话,觉得亲切,所以关系处得好,也没过问她是哪里人。”
会讲江州话,人在苏州,芝江也在苏州。
伏城更加紧张,替休哥紧张,紧张到喉咙都莫名有些说不出话,但他还是问:“那你们辅导员,喜欢穿……绿色的衣服吗?”
宋小织留了个心眼,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在菜市场门口跟壹休的对话,她不动声色地剪断绑花的绸带,说:“好像不怎么穿绿色吧。”
伏城眼里的光闻言暗淡下去,宋小织看着不忍心,又想到壹休,他原来那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也不像坏人……也许真的有隐情。
宋小织叹了口气,把包好的花束递给伏城,说:“她是不穿绿色,绿色太沉,但她爱穿青衣,头发长长的披过肩膀,是个美人儿。”
伏城买完花踩着滑板在人行道上滑得飞快,像赶着去见什么人。
宋小织忧心忡忡,果然稍晚一点,壹休来了。
那辆红色小三轮在车道上开得飞起,突然一脚刹车,“吱”一长声刹在小织花店的门口。
“宋小织!”
明明是开车来的,却还是喘,与其说是喘,不如说是愤怒、激动、不敢置信、欣喜若狂等诸多情绪交杂在一起……
壹休捏紧了门框,好像要来找她拼命一样:
“你不是说!你不认识!一个叫顾姿的吗!”
玫瑰在二楼的阳台外,只听到这么一句,往下他们再谈了些什么,玫瑰也没听清,只知道小织姐跟霍老板开车去苏州的那天早上,壹休也来了,他理了发,刮了胡须,一贯的吊儿郎当被他收进西装里,说正经很帅吧,可眼睛又是红的,看得见血丝。
宋小织坐在副驾驶叹气,“又不是今天结婚,乃穿成这样想做什么?去抢亲还是相亲?乃答应阿不闹的,只远远看。”
壹休表情很难看地牵动嘴角,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反倒是霍老板从后备箱捡了只软枕,拍拍壹休的肩膀,把软枕扔进后座,叫他睡会儿。
连玫瑰都跟着情绪有些低落,宋小织嘱咐她看好花店,他们霜降前后就回,玫瑰低低回了声“嗯”,接着那辆车就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驶出古南街道,去到壹休心心念念却又害怕去的苏州……
小织姐走后江州城连下了好几天的雨,越来越冷,越来越潮,甚至都开始起雾,小雨织成的薄雾,扑在行人脸上,勾出行人莫名的哀容。
玫瑰困守一隅,既没人来找她,她找的人也没来——陈慰夜以继日的复习,星莹总推说在准备四六级,伏城要帮休哥看店——一本书拿起又放下,湿漉漉的水汽里,就好像自己从来孤身一人,从来没到过古南街道,从来没认识过这群人……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二十岁到来之前,她做的一个美梦。
玫瑰吞声饮泣,那种感觉就像是缺氧,捂着胸口发闷,眼泪不由自主的滚滚而下,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而一到深夜,玫瑰又开始焦躁,焦躁到阳台上浮满烟气,她在秋寒里瑟瑟发抖,被强烈的不安与恐惧扼住喉咙,最后只能籍由一遍遍抓挠身体来缓解那种冲动,那种想要发脾气、摔东西的冲动。
霜降那天,天气晴了点,花店的门上垂挂着一枚枚金黄的小太阳,是小织姐的柿子熟了。
玫瑰走到太阳底下,晒暖了身体,终于露出了几天以来的第一个笑。
宋小织没回江州,打来电话说在那边耽搁住了,前后大概还要半个多月。
“花材阿没让他们送了,店里的花卖完了就挂牌歇业,乃也好休息半个月。”
“小织姐,顾姿的婚礼还顺利吗?”
那头宋小织突然噤声,只听见电流声滋滋,再连上时听宋小织说:“壹休参加完婚礼人就不见了,他对顾姿是真大方,自己裁红纸封了个大红包。”
结婚、生子、添孙、大寿、作古,都齐了。
“对了,玫瑰——”
宋小织声音突然变得严肃,“乃这几天在跟葵联系勿有?”
大暴雨那天,玫瑰按约定上线陪葵玩游戏,游戏里也是电闪雷鸣,并不见葵。
玫瑰独自操纵着小人忙忙碌碌几个白天黑夜,发现‘暴雨’一直没停,甚至高处都开始飘雪,她点进设置里,天气被人为的从“自然更替”调到了“始终雷暴雨”。
她没等到葵,情绪本来也不高,装好屋顶上的天窗,玫瑰就退出了游戏。
所以……
“葵怎么了吗?我最近没联系她。”
“具体不晓得,只是葵最近都没参与签到,会长试着联系她,联系了好几天,都没回音。所以让阿来问问乃,乃也不晓得,那就算了,阿去回会长。”
电话挂断,玫瑰登进游戏,还是电闪雷鸣,黑虚虚一片,怪怕人的,玫瑰点进设置栏,将天气重新调回了自然更替,要不了两分钟,开始有太阳一寸寸照亮悬崖对面的永无乡,照亮葵的那片向日葵花海。
玫瑰在葵的图书馆门前插了块白桦木的告示牌,在上面留下一行醒目的字,然后退出游戏。
剩下的一整天玫瑰只吃了一枚小柿子,剥开金灿灿的柿皮,能看到少量的纤维经络和汁水丰沛的果肉,很甜,微涩。
玫瑰打了个喷嚏,突然听见阿爸说:
“霜降吃柿子,不会流鼻涕。”
她又想哭了……
翌日天晴得狠了,玫瑰在花店外面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摆了把椅子,双腿提进椅子里,裹紧她的小毛毯,脑袋一歪,昏昏欲睡。
清新的柑橘香,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玫瑰为他驻足,看他走进一家书店,突然间胸闷气短……
玫瑰张开嘴,狠狠喘上一口气!
意识渐渐回笼,最先感觉到的,是被人捏住鼻子的窒息感,捏她的人指腹暖暖的,在她想喘气时松了手,好让她能正常呼吸。
“醒了?”好温柔的声音。
但玫瑰不想搭理他。
陈慰见玫瑰没反应,眼珠子却又分明在眼皮下来回滚动,不由得捏起她的鼻子轻轻一摇,问:“生气了?”
“哼~”
玫瑰偏头不理他。
“真生气了?”
陈慰将玫瑰睡乱的头发拨到她耳后,声音好低好抱歉:“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小玫瑰别生气了好不好?生气会变丑。”
“你才丑!”
玫瑰睁开眼睛,光线很烈,但有人提前为她遮落了一片阴影,眼睛没有不舒服,入目的衣角是温柔的米色,玫瑰偏回视线,落在陈慰身上,米色的长风衣,清冽的柑橘香……
“是你。”
玫瑰眼眸泛起晶亮,脸还红扑扑的,陈慰心一软,递给玫瑰安抚的笑容,哄她问:“怎么了?”
“抱抱!”
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陈慰还是第一时间俯身给了玫瑰一个温暖的抱抱,玫瑰手勾着陈慰的脖颈,深埋在他颈侧,狠狠地在米色风衣上深吸一口,将他的味道吸入肺腑。
陈慰揉揉玫瑰的脑袋,笑她:“几天不见怎么变得这么粘?你是小猫咪吗?要不要把你揣兜里?”
“是好多,好多天不见,”玫瑰声音闷闷的,在这个人面前,她可以随意撒娇,直抒心意:“小玫瑰有点想你~”
“再撒娇我就忍不住了。”
陈慰轻咳一声,还是没忍住亲了亲她被太阳晒暖的发顶,喉结在她耳边滚动,滚落出温柔的诗句:“我来人间一趟,我要看看太阳,和我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小玫瑰,陪我去中央公园,看银杏,好不好?”
“好~”
玫瑰翻遍衣柜,终于找到一件杏色的低领毛衣,什么时候买的她忘了,但摸起来手感很好,就像——摸杏色的,暖绒绒的猫。
她穿一双棕色小皮鞋,哒哒哒跑上来挽住陈慰,没着妆,只是白净,眼眉都柔和了好多,跟陈慰走在一起,自己都觉得璧人一双。
中央公园银杏成林,叶子铺了满地,被阳光烘烤得焦脆,小朋友跑起来“咔嚓咔嚓”响,像戴了串小金玲。有铺垫子野餐的,有放任卷毛狗撒欢的,有白发苍苍相携走下长坡的,有小情侣拎两杯奶茶往坡上散步的……
陈慰带了相机,手把手教玫瑰拍了十来张照片,两人坐在树下选照片,选到玫瑰每张都不想删。
“这张虽然糊了,但拍出来的残影金晃晃的,你不觉得有种抽象的美吗?”
“卷毛狗怎么不可爱了?虽然我把它脑袋拍大了,但依旧很可爱嘛!”
“这张……嗯,好像是有点丑哦,但丑得很认真,你说对不对?”
“对呢,你分析的都有道理,都对。”
陈慰一张都没拍,他说还没遇见一眼就能打动他的风景,所以不想按快门。
“那阿慰你当初为什么不学摄影?你不是很喜欢摄影吗?而且又认真,技术又好。”
“我也喜欢文学啊,不过其实摄影也好,中文也好,都不是我高考后的第一选择。”
“第一选择?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