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肩穿过夜巷时,谁都没说话。
月亮躲在云后,街道陷入一种淡淡的灰青色里,只有远远的警署门楼还亮着灯,一盏气灯吊在屋檐下,冷冷地烧着,像是为等待什么人而设。
陈蔚青看了一眼身边的梁老师。
他走路的步伐很稳,像每一步都踩在尺子上,手藏在斗篷里,眼神却时不时朝前扫一眼,像在衡量可能遇到的每一种状况。
他们走得很快,但风却像故意拖慢了时间,吹得她的眼睛微微发涩。
陈蔚青站在警署门前,她是第一次站在这里,气灯照着砖缝上的水渍,像一片片凝固的雾。门廊上贴着告示,有几张纸角已经卷起,落下的水珠打在地上,轻轻“噗嗤”一声。
梁悯初出示了好久不用的名片,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警官拿在手上看了两眼,眼神扫过他,又扫了扫蔚青,眼里有一点迟疑的笑意。
“是找黎婉芝?”
“是。”
“姑娘是学生?怎么这时候还不回家?”
蔚青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梁悯初已经轻声答:“我学生,家里人托我替他们来一趟。”
那警官点了点头,翻了翻登记本,慢悠悠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散发了一些未经审核的小报嘛,写得还挺激烈,说什么‘沉默是共犯’‘女工不是机器’……学生嘛,血气方刚,我们也理解。”
他说着,又压低了声音:“不过沈家也来人了,说这文章煽动、传播不当思想,还鼓动学生情绪,让我们——适当管一管。”
沈家人把她抓了?蔚青心头一紧,然后心一点点往下沉。
“你们……打她了吗?”她的声音极轻,几乎被门口的风吹散。
那警官笑了笑:“那不会。她是黎校长的女儿,我们自然晓得。”
“不过嘛……”他语调一顿,露出点商量的语气,“事情也不能就这么放了,要放,也得按规矩来。现在放人,走交保——十块银圆。”
他看向梁悯初,半句不多。
梁悯初没有犹豫,从斗篷里掏出那只皮钱袋,解开绳结,抓了一把整银元,利落地放在桌上,声音“哐当”一声,很轻,但落得分量十足。
“十块,不用找。”
那警官笑着点点头,像是一笔买卖谈成。
他一挥手,吩咐后头一名穿制服的女学监去带人:“让黎婉芝出来吧。动作快点,别让人等久了。”
不多时,走廊尽头响起了皮鞋踏地的声音。
陈蔚青忽然有点紧张,手指揪住斗篷下摆,往后缩了一寸。
黎婉芝从阴影里走出来时,身上的校服被雨水打湿了一角,头发有些乱,脸色发白,眼神还像没完全从亮灯的房间走出来,有些迷茫。
“婉芝——”蔚青唤了一声,自己也没意识到声线是颤的。
婉芝定住了,看见她。
两人谁都没有上前,先是彼此望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婉芝走到她跟前,伸出手,像是在外头冻了太久,手指已经发凉。
蔚青张了张嘴,眼圈却先红了。
她的喉头哽着,心跳慢了半拍,像有根什么细线从心底绷起,终于“啪”一声断掉了。
泪就那么滑下来,一滴一滴,不带声响,也没有抽噎,只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黎婉芝怔了一下,随即轻轻抱住她,带着点被风吹过的味道,像是夜里的药草香。
“欸,怎么了……”她轻声笑了一下,把她往怀里靠,“不是我被抓吗?怎么你哭了?”
“我还好好在这呢。”她语气轻快得像平时考试迟到了三分钟,“只是头有点晕,肚子有点饿而已。反而是你,下午摔的还痛吗?”
蔚青没说话,没回答,只是抓着她的袖子,用额头蹭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觉得肩膀上那一点温度,比屋檐下的灯还亮。
梁悯初站在一旁,没有出声,只轻轻咳了一下,转身道:“我们走吧,别在这儿久站了。”
他们一起走出警署,街口的气灯还亮着,夜风吹在脸上像刚削过的冰块,带着种不真实的静。
出了门,婉芝吸了吸鼻子,扭头看梁老师:“梁老师?谢谢你救了我。我知道你花了钱,多少钱?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梁悯初摇头:“是你朋友救你。”
婉芝转头看向蔚青,嘴角动了动,像是想开个玩笑,可眼里那点闪烁的水光还是藏不住。
走到巷口的时候,她忽然停住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干嘛。”她说,“印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报纸出来了,这是第一次有那么多人看我的报纸,我真的很兴奋。“
“可……我帮不了任何人,我自己还被抓了。”黎婉芝愤愤地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兴奋,因为很多人看我的报纸吗?可女工阿雯的手断了啊,我因为她断了手而兴奋吗?“
她没看别人,只是望着街那头还没熄的光:“写报纸有用吗?我们谁也不是英雄。”
她语气很轻,却像把一页纸扔进火里,烧得特别快。
“那就为了不要后悔吧。“梁悯初的声音低低的,说了三人今晚最后一句话。
陈蔚青本想问这是什么意思,但她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和两人一起走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