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踏香一哂,仍以他清冽如冰击环佩的声音,遥遥道:“几年不见,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自命清高,自以为是!”
“当年,你说你无心朝堂,想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宁愿浪费一身武艺,满腹才学,带着得宝儿浪荡江湖,虚度年华!你够清高,你够傲!可你有没有真心为得宝儿考虑过?她一妙龄少女,花秾姣好,凭什么要因你的不喜就混迹草野,潦草一生?在这多风多浪的江湖上苦熬?草莽之辈,有几个能做到平安喜乐,长富长贵?你给不了她安稳、幸福、快活的生活,你甚至连一套她想要的医书都给不了,可当别人有机会给的时候,你凭什么还要拦着?”
“我沈略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亲无长。连踏香的字也是旁人随意取的。得宝儿是你妹妹,却也是救我性命,肯为我缝补破衣澜衫,能和我谈古论今,和我一起喝酒,陪我赌钱嬉闹的知己好友!”沈踏香语音激恸,“你看不上我为名、权、利、禄钻营,连我送的礼物你都瞧不上,总是百般挑剔,认为它们是我偷来的、抢来的、靠各种肮脏手段得来的!”
“可花错,你知道的!”沈踏香捏了捏拳,指尖都似有点儿颤抖,“我愿为她上天摘星,下水捞月,可为她生,为她死,你可以质疑我的为人,但你不能质疑我对她的情分。”
——呵,什么情分?
——兄妹之情?
——照顾之情?
——知己之情?
——还是仅剩的那点少年意气的纯真之情?
花错深吸口气,压下满腔愤懑:“不,我从不质疑你对得宝儿的情分。我只是清醒知道,不管你对她有多少情分,都抵不过你对名利权势的追求之心。我不愿搅合朝政,但这是你之所愿,我也从不阻拦。你若想求名求利、想名扬天下,你大可以走仕途,科举从文,行伍从武,我皆支持,你当初不也是这般劝我的吗?可你偏要走旁门左道,和章惇、蔡京这等谄谀狠愎之徒为伍,为虎作伥!章惇奸邪,独宰政柄,蔡京趋附,祸国残民。此二人迷国误朝,结党营私,天下怨怒,你明知道的!”
花错越说心头火气越大,他冷笑道:“酩酊派投靠蔡尚书,投名状便是鄂州柳氏吧?你用计擒下柳老家主,用鄂州柳氏三百余人性命逼得柳家对酩酊派俯首称臣,可最终,柳老家主、鄂州柳氏小一辈中,但凡忠义良善的,不一样全部死于鄂州大牢,死后还要背负通匪谋逆的罪名!鄂州柳氏,秉承‘虽至贫者,不复有寒馁之忧’的祖训,创建了‘柳氏义庄’用以周济周边贫困百姓,让他们‘日有食,岁有衣,嫁娶凶葬皆有赡’,先后捐献义田达五百多亩。便是这么个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累世良善世家,就这般毁于一群宵小之手。”
“你做事若不这般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不用无辜之人的尸骨去铺你的青云路,但凡将你追求的名、权、利、禄和良、善、公、义放在一起秤上一秤,你就不会选择同流合污,我自不会质疑你!”
“你嫌我欺压良善?”沈踏香的神情一刹那变得极其诡异,“怎么,你觉得酩酊派助纣为虐,恶棍混杂,那鄂州柳氏就是积德行善之家,行侠仗义之辈?那柳老家主就是这荆棘遍布的世间,持正卫道的大豪杰?哈哈哈哈哈哈哈……”沈踏香忽然狂笑起来。
很猖狂的笑。
新月如钩,娟娟,来照这烟市小摊。
摊中客,谩说江湖,直道是平常。
雾散了一些。
护城河的水凭空起了波澜,连停泊在码头岸边,丝管弦乐早已止歇的花船,都开始在冷月残雾中不断动荡着。
花错冷眼看着狂笑不止的沈踏香。
对方终于笑够了,还作势擦了擦眼角,他笑道,声音都不如平时清冽了:“你既如此看重鄂州柳氏,怎么不为他们打抱不平,激浊扬清,诛恶贼,杀恶吏,为民除害呢?你当年小小年纪,都能花上十年时间,从钱塘到横山,从汴水到瀚海,将十七个连一流一的杀手也杀不死的人,斩与枪下。凭你的智略武功,想杀了沈莳商、沈莳清,哪怕是我,为鄂州柳氏翻案伸冤,易如反掌吧?可你不也什么都没做?最多也就是如现今这般坐在这,斥我几句助纣为虐,自甘堕落罢了!”
“因为你知道,都是刀口舔血、敛财牟利的江湖帮会,谁又比谁更良善呢?”
花错冷哼一声,却也不再言语。
沈踏香盯住花错一阵,忽然愕然道:“是你?”
“当日将鄂州刺史欧阳舜钦神不知鬼不觉刺杀于府邸,又连杀鄂州三十五官吏的人是你?”
花错忍不住阴阳道:“是我又如何?怎么,沈大管家难不成还准备拿了我去换那泼天的功名富贵?”
沈踏香忍不住瞪着眼睛一拍桌子:“你好好说话!”
“……”花错浓眉一轩,黑白分明的双眼也瞪了起来,正准备反唇相讥几句,身旁的花佳人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花错话都已到了喉口,硬是忍下了。但他心里有气,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把筷子,‘咻’地甩了出去,而后‘咄咄咄’几声,全部插入了那兀自动荡个不停的花船。
船未静。
场面却一时寂静。
沈踏香也沉默下来,隔了半响才问道:“……可那时你不是已经去了漠北吗?”
“阿兄当日得知鄂州柳氏一案,便带着我半途折返了。我们在云梦又遇上了准备前去围剿酩酊派,三山五岳大联盟中的威风堂和十二将星。阿兄是想杀鄂州刺史,但他更想救你!”花佳人微叹口气,“沈大哥,鄂州柳氏一事你们做的并不隐讳,江湖上都知道是酩酊派背后谋划了此案,如果不是阿兄拦下威风堂和十二将星,答应用鄂州刺史的人头慰藉逝者,以柳氏义庄在鄂州的声望,以柳老家主在江湖上的名声,此事哪会那么轻易平息下去。”
“阿兄当日为了刺杀欧阳舜钦,可是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呢。”
沈踏香茫然道:“我真不知道,我……”
“沈略,我不知这几年,你与章蔡一党沆瀣一气,为他们办事,手上沾染了多少无辜鲜血。”花错却不愿再谈下去,他看着沈踏香,肃容道,“我只知,臭名昭著的一骷髅,现在是你的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好自为之吧。”
“花错,你能做到激流勇退,在这风波多恶,高义如纸薄的江湖独善其身,但我不能。”沈踏香神情忽然有点落寞,像饱经世故,对这苒苒流年都已意兴阑珊般落寞道,“成王败寇,我从不为失败者兴叹。他日,我若败了,我希望你也不要为我伤感,仅此。”
“你们两个,吵完了吗?”花佳人左右看看,再次叹了一口气,忽然惆怅,“每次一见面就吵,吵起来就没完没了,还真不如不见。这样,阿兄会记着沈大哥头疼的老毛病嗜甜吃不得辣喝不了苦茶,沈大哥也会记着阿兄最爱千日醉,哪怕自己一杯倒也会陪着小酌浅饮。”
“……”
“……”
“退思,我想吃馉饳儿了,你煮的。”
花错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沈踏香,少年非君子,风姿仍胜莲的沈踏香,才略嫌弃地站起来,边走边轻声讥讽了一句:“几年不见,一点长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