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事,”柳如山掂量了半天,心下还是告知柳淮汀才好,“昨日有位商贾打扮的郎君寻来,本说得是有一事要与大人面谈。小人将大人未曾归家一事据实相告,那郎君叫小人捎个口信给您。”
“说是您母家林氏那边的,林大郎新丧,家中田宅、林娘子闺阁首饰的承祧[1]须待您一同商议,望您能偷闲往他宿下的邸店走一趟。”柳如山边说边望望柳淮汀的颜色,他终归还是柳府续弦派过来的,虽然不曾昧下此事不报,但那柳淮汀与如今的柳家主母颇为生疏,他夹在中间也是为难。
柳淮汀闭口不言,觉得颇为可疑,自从母亲在江宁去世后,多年间林家皆未遣人来看望,现下他入了仕,却有人来寻。
“那人可还有余言?”
“那郎君说是六月二十八日,申时三刻,西丁氏邸店的地字号房,还说叫大人带着林家的玉佩以辨身份。”
玉佩?不说外人,便连他爹也未曾知晓林家玉佩一事,柳淮汀在屋里头踟蹰不决,还是下了决心。
纵使那是龙潭虎穴,为了留个母亲的念想,这一遭他也必得去了。
“如山,此事你记下,待到那日你亲自驾车送我前去。”
“行嘞。”柳如山如捣蒜般点头。
六月二十八日,申时三刻。柳淮汀如约往至相国寺西丁氏邸店。
车在店门口停下,钻出个束了玉冠、一身白袍的翩翩公子。
柳淮汀扭头道:“如山,在此等我,酉时之前我便会下来,今夜你我回柳府吃夜宴。”
柳如山使劲点点头,目送着自家主人进了门。
丁氏邸店的柜房处只一盘髻的年轻娘子,见柳淮汀进了店,忙招呼道:“客官,住店么?”
“非也,我来寻人,地字号在哪间?”
“顶楼,左侧尽头便是。”那娘子见并非住店的客人,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
柳淮汀匆匆顺着狭窄的木阶登至三层,踏着重重叠叠的木条架起的走廊寻到了尽头。
此刻他的掌心已渗出些汗来,双手五指皆是蜷缩成一团,面红耳赤,柳淮汀吸了口气,又一股脑地吐出,这才上手叩门。
一声,二声,三声。
未有人应答。
最后一回,柳淮汀用了些气力叩出第四声响。
这门,竟被叩开了。
从微开的门缝望去,竟是一人端坐椅上,背侧朝外。
柳淮汀以为那人睡着了,又将门推开半扇,闪入屋内,抚上那人的肩膀,欲唤醒他。
可那人竟呈颓然之态,倾倒一侧,往后跌仰于地。
柳淮汀一惊,躬下身子细细察看,只见那人前襟铺满血渍,分外抢眼,面色苍白如纸,他强撑着去探探鼻息,也已全无生机。这人四肢僵劲如泥塑,左手舒张,右手枯指却如虬龙环绕般蜷曲,五指紧紧攥着的,似是一张光洁如棉的薄纸。
“秦岭文章贱如铁” “皆为青衫血”柳淮汀恐扯碎这张皱皱巴巴的薄纸,因而只俯身垂头盯着那人掌中露出的寥寥几句词话。
再说那陆鸿,在登州养了两月有余,倒是乐得避暑纳凉,游山玩水。
身子微有好转,她便下了榻,套了件肥大的蓝袍,趁着张岱青送食盒的工夫溜出州衙,去贩夫支的蒲苇摊下购得把蒲葵扇,大摇大摆去了食摊上,要了碗蓬莱小面,左手持扇挥风,右手夹箸,挑起银丝般的面条,就着蛤蜊、海米、虾皮之流炖制的汤水便往口中吸溜。这面筋道乃至扯出五六寸也不断,汤汁更是鲜掉舌头。
陆鸿放下竹箸,又捧起旁侧的瓷碗大饮一口,那碗里盛的是乌黑的桑葚蜜水,又兑了些酥山剩下的冰渣,炎炎酷暑,滑溜酸甜的冷饮下肚,倒叫人每个毛孔都打了个寒颤。
“陆姑娘可还记得民女的叮咛?”人未到,声先至,严芝玉口轻吐几字,正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陆鸿扭头,只见一身桃红纱裙的女子攥着块绣帕,翩翩然入了她的眼帘。
“这...我只食半碗可否?”她哂笑两声。
那人歪头,眼波流转,微翘眼角,陆鸿以为那人无甚异议,才举起汤匙欲小啜一口,只见那只瓷碗竟从桌板飞走了。
“不许。”
陆鸿撅起嘴。刚进了碗热腾腾的汤,这下即使袍子宽大也汗淋淋地黏在背上,连碗冰饮都用不了,倒是叫她恹恹微愠!
“陆姑…公子莫要不服,纵然酷暑时节正值阳气外散、脾脏虚寒,此时漱冰嚼雪,状如以寒水浇灌曝晒花草,虽得一时外汗既收,可内里更虚了,何况陆姑娘大病初愈,脾胃薄弱,饮了冰怕是会秋发咳疾。”
严芝朱唇开合,循循善诱,指尖不自觉捻着纱袍的袖边,热浪翻滚,苦涩的药香袭来。
陆鸿一向是个听劝的,收了言,由着让严芝挽了她的手回州衙,又听着严芝向张岱青细细数落她的不是,渐渐生了回汴京的心。
[1]精卫衔石:出自《山海经》,寓意意志坚定。
[2]承祧:继承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