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缘眉毛微蹙,“此事干系国本,如若公之于众,必然朝野动荡,天下有变。他如何愿意多生事端?”
“时移世异,如果他有本事掀起一场波澜,真能忍气吞声么?”久昭并不愿做此怀疑,他深深看了解缘一眼,更何况、我毁去的岂止是他的仕途?
“明伦、”解缘平静道:“他不会拿百姓安危开玩笑。”
久昭心下一颤,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这些年他害怕看到典籍里出现相关字眼,也不愿听到“七”这个数字。只是越是害怕的,越容易成为附骨之疽;越是想要忘记的,越是撩扑不去。他偏过头下意识做了回避。
话说宝镜回房后左思右想,辗转难眠,一直苦恼于自己把平日想要奉行的“见到神仙要说好听话”忘了个干净。不过她也意识到到底只是“想要”,有时候的确没有贯彻这么一条原则。
原来这宝镜有个怪癖,对待族内之事,事无巨细做得妥当;自己的事却是想得美好做得艰难,以至于每每行事后总有“不该不该”之感叹。比起涣尘,宝镜堪称仔细,但面对远羡,到底粗心。她深感自己方才太过毛躁,多多少少有些出言不逊,搞不好得罪了远羡。对方虽是修道之人,难保那美皙如霜雪的皮相下不是藏了颗睚眦必报的心,真是越想越后悔,好不苦恼。思来想去,她一骨碌起身,穿上鞋去了隔壁房间。
榻上那人紧皱眉头,犹是痛苦。
迷离梦境之中,无叶无花之树泛着银光,密密的枝干上似乎点缀了无数冷星。树下有一人独坐,孤高超远、尘埃难犯,他正抚琴高歌,不知哀悼为谁,“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恐自遗灾些。”
歌到至悲至哀之处,那人毁去七根琴弦,随后抱琴飞往滔滔天河。他迎风而立、神色决绝,将琴狠狠沉入江水之中。那人生无可恋的模样映入眼帘,涣尘如被附身、形神将灭,“怎、怎会如此?”他跌跌撞撞地不知要奔往何方。周遭俱是死寂,那天边燃烧的朱红可是自己的心之归处?前方分明是无路悬崖,他却是不由自主地迈步向前。
彤云之中,一红色华服女子凄婉侧身,其貌肖似解缘,只是她纤秾合度,更显绰态柔情。她缓缓抬起一只手,向眼前人做了无声邀请。涣尘微愣,身体已给出反应,他震惊于身体脱离控制,诧异挣扎中,那女子已默默转身,莲步轻移、去向远方……
是破镜重圆?抑或是玉碎珠沉?涣尘怔怔地流下泪来,情绪已如堤崩,他的心在大喜和大悲之间来回碰撞,这样汹涌、这样激烈,可是、可是这并非是自己的心情!他只是感同身受,或者说替人感受。他终于彻底失去控制,被某道神思牵引着喊出镌刻在内心最深处的名字——
“节莹!”
“哎哟!”宝镜不由得痛喊出声,也不知道这人哪来的狂劲儿,连骨头都要被他捏出来了,她噙着泪怨道:“你是疯了吗?”
涣尘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坐起身,右手还紧紧抓着宝镜的右手,“抱、抱歉,我……”
“还不快松手!”宝镜终于意识到近来遇到的都不是可以轻易招惹的人物,或许尽早归去才是妥当。她想骂上几句出气,抬头见涣尘面如死灰,转瞬又心软不忍。这个人也能有如此悲伤的神色么?他究竟梦到了谁?为何他方才呼唤的那个陌生名字,自己现在就记不起来了?
她不好直接探究他人隐秘,于是摸着手先问了另一份疑惑,“你今日为何出手帮助恒公子?”
涣尘仍在平复情绪,听宝镜如此问,疑道:“我有帮他么?我自己却不知道。”
宝镜一愣,当他是故意这般,若无其事般将木凳往后移了移,道:“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有人行事表面示好实则相害,也有人表面为难实则相助,你今日所为当是阳挤而阴助之。看似对他出手多加刁难,实则帮他洗脱了嫌疑。”
“哦?就像你?”涣尘冷声道:“不过,我若说我无意助他、而是想和他较量一番呢?”他的语气不同于方才,用风轻云淡形容似是不妥,说是冷如冰霜却恰如其分。
他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宝镜不由得一惊,她维持镇静,不急不缓地站起身,不解道:“为什么?真像你师兄打圆场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切磋武艺?”
“嫉妒。”涣尘看向窗外,心念一动,耳目所闻所见已是明了……
“嫉妒到想要杀了他。”
“你、”真的是应皓吗?宝镜自知无力与他争锋,如何敢问出口?“你未用内力,后面更留手收势了。”她又后退了几步,正欲告辞,身形却被定住了。
涣尘翻身而下,也不理会宝镜的话,径直走到她面前,“她人就在那儿,金丹却在你这儿。”说话间他已勾出了宝镜佩戴的玉珠,宝镜眼见他动作,却无法动弹、焦灼万分,暗自后悔为何来这。
正是叫苦不迭时,却感锁骨下方一痛,原来玉珠又坠了到胸前,只听涣尘疑惑道:“方姑娘,你怎么了、流了满头的汗?”
“你、你、你,唉……”宝镜先是疑惑不解,随后怒火中烧,最终垂头丧气,身软心乏,只觉无奈。正想让涣尘解开术法,又发现自己已经行动自如。
她忽然流下眼泪,只觉平生从未遇到这般磨难。明日要了白泽草就回枕梦吧,她如此打算,也不告辞,就自行回房了。
涣尘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异常,也不知如何应对。虽然想去见解缘,却不敢去见;心下觉得该向宝镜道歉,却不知要如何开口、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一片混沌之时,他见远羡提步走了进来。
正是此时,二人也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呼唤。
涣尘难免好奇,远羡却说:“亲人相聚,我们不便去打扰。明日再行拜访吧。不过我们最好明日便离开,长留此处反而有害。明早既是拜见,也是拜别。”涣尘欲问原因,又意识到远羡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自己何必多问?多涉红尘终究不妥。这短短数个时辰可不是惹了一堆祸事?
只是或许、到底是要去见见她的……
远羡是担心过度深交招来嫌疑,“无心之举”在他人眼中变成了有意为之。今夜在此留宿,则是怕刻意避开,反而显得可疑。他见涣尘无甚异议,也无异状,便叮嘱他好好休息,自己则一如往常地寻一棵参天大树盘坐浅眠。
宝镜临走前紧紧拽着项上衣襟下的玉珠,回房后也未松手。她只觉心乱如麻,金丹?谁人有此等修为?他口中的“她”是谁?人就在那儿、难道!
坐在榻上的宝镜猛然看向窗外,想起涣缘二人见面时的异常反应,难以置信地缓慢摇头:如此看来,此客缘在东南,说的便是应皓和缘姊姊,怎么会这样?若论博闻强识,我不及那人,或许还是得从她那儿打听一下。她叹了口气,又哑然失笑,“唉!没想到我还得主动去找她。玉珠啊玉珠,看在我为你如此费心费力的份上,以后便助我一臂之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