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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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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翊在第二年的夏天才能活动手腕,拿起笔来颤巍地写下几个大字,歪歪扭扭,有如虫爬。

他右手使不上力,就开始尝试用左手耍剑,好几次都伤了自己,热血洒在冷铁上,他似乎感知不到一点疼,只是茫然地看着地面的血,一滴一滴,开出点点梅花,但是他的眼前却是一片连起来的红雾。

这几乎成了一个循环,他不死心地拔剑,流血,丫鬟惊慌失措地叫人来给他包扎,再练,再流血,再包扎……

张家世代从军,鼎鼎有名的大将军不计其数,每一个张家的子弟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死在战场上,他们身上的血是为大苍而流,最终也该祭在杀敌的刀剑上,而不是这样,窝窝囊囊入土。

张大将军是大苍三位大将军之首,几乎功高盖主,常年驻扎在毒虫漫天的南疆,陈将军原是他的副将,被先帝擢拔为将军之后与其一同驻扎在南疆。

这些年边疆安宁,没有什么动荡,张四郎在京中军营操练,也有很高的官衔,张家的子弟中,最不济的也是张三郎,得了个朝廷中挂名的官职。

张翊站在茫茫大雾中间,看不清去路。

再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时候,他已然换了一副模样,站在国子监的长廊下,身量颀长的张翊穿着青衫,人比影子还要薄。简祭酒看着他的时候,他正垂着眸,手上拿着一本古卷,仔细地辨认着那蚂蚁般的字。

简祭酒拉着他往屋里走,他的手指在炎炎夏季依旧是冷若冰霜,途径别院的时候,一众学子都纷纷投来了目光,或惋惜或嗟叹,还有人幸灾乐祸,简筠站在人群中,遥遥地看着他,心脏被剧烈地撕扯着。

简筠已经悄悄给张四郎那边投了名状,他要去参军,不是年轻气盛的肆意妄为,而是深思熟虑失眠了好几个夜晚做出的决定。

隔着窗子,简筠把自己当作空气,小心地听着简祭酒和张翊的对话,简祭酒的声音夹杂着叹息断断续续,简筠心中一空,黯然失神,心中的一个念头已经成了魔,叫他时刻不得安宁——他恨他自己!

他现在着魔了一般想要赶快成长起来,要做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士,而不是躲在大哥羽翼下苟活的废物!他要丰满了自己的羽翼才能把大哥保护起来,把一切伤害他的人全都亲手取下首级。

之前的种种都让他难以启齿,那么幼稚、那么安逸、那么愚钝!

泪水滴到衣襟上,他靠着窗,屋内的声音挠着心。

简祭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看张翊如同看自己亲生的孩子,心痛的程度不比张大将军低,张家二位当家人都远在千里之外,他便是他最值得信赖的长辈。

简祭酒用掌心给他传递着温度,说话的语气比白云还要轻柔,他具体地给张翊分析了去路——在国子监张翊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做出所有人中最好的文章,就算他以后再也不能上马从戎,也一定能在朝政上有大作为。

“可是先生,”张翊艰难地扯起嘴角,“我一个瞎子,不论做什么都是个废人啊。”

张翊的眼睛如今虽说是能见光,能辨别模糊的人影,但是却不得用力聚焦,经常看东西就是模糊加重影的一片虚。轻轻抬起眼睛的时候,两道从眉骨处绕过太阳穴穿入发丝里的血痕格外触目惊心。

“什么废人!你若是让你爹娘哥哥听到,他们得多痛心!”简祭酒揪心着说。

他字句铿锵地劝说着,拼尽全力,“古往今来,一个昌盛大国的安宁绝不只是武将决定,外有铁骑之师马上定乾坤,内就需有栋梁之材提笔安天下。武架骨肉文塑魂,内里稳定了,外疆才能安宁,百姓才能富足。你爹总爱压我,但这话他也不得不认!翊儿,你听伯伯的,我亲手教你,你跟着我入仕,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张翊抬头,眼神空洞地望着他,许久,竟泛出晶莹泪光来。

简祭酒抱住他,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背,哄孩子一样,张翊闭上眼睛颤抖着声音,“先生……”

自那以后,张翊整理行装弃武从文,成为了简祭酒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明目张胆偏爱的亲徒弟,张翊看不清的字文,简祭酒哪怕是点着油灯也要给他赶出一份大字的出来。

张大将军府人丁稀薄,简府就成了三个少年第二个家。

简筠如愿以偿地进了军营,他拼起来不怕死,深得几个教头的心——事实上,他这样的世家子弟,如果没有家族的许可,就算再出类拔萃,军营里也很难有他的一席之地。

原来张翊的原本的生活应该是这样,简筠躺在军营冷硬的床板上时,透过窗子看向夜空,时常这样想。

不知不觉中,张翊这个人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成了他信仰的原点和坚持的火线。

·

几人的命运就这样开始了偏移。

当年深得皇帝恩宠的慧妃因为此事被打入冷宫,无人知晓其死活,而五皇子因慧妃的极力庇护以及尚且年幼,被皇帝赏了个空头的王爷名号发配至了东北那不毛之地。

“五大才子”被一棒子打散,那事发生不久,李遂便被升为太子,从此以后,在东宫受自己的太子太傅教学,九公主更不必说,深宫大院,此后怕是再难有出宫的机会。

国子监只剩下了上官遇和张翊,每次上官遇一靠近张翊,张翊都笑他带着一身香气,十步之外便能闻出来,最是不费他的眼力。

除此之外,苏鸣之辈屡次来“叨扰”,时常被张翊抄起砚台声东击西地打出去。

·

也许流年不好,祸不单行,这年冬天,宁王世子感染风寒,一病不起,次年春天撒手人寰。

宁王妃成日以泪洗面,一个月后,终于身体支撑不住,带着腹中八个月大的胎儿,追随上官远而去。

为新生儿准备的红纱喜宴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春夏相交之际,宁王府下了一场连月的白雪,白雪覆盖之下的是再也不会随春风吹又生的死根。

上官遇再也不来国子监了,他似凭空蒸发在了人世间。

张翊是从回家省亲的简大姐姐嘴里听说了一些他的消息——从前在锦绣堆里长大的骄傲矜贵的小世子,深受打击,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旦有谁靠近就发疯似的哭喊,几次闹着自尽。

张翊握紧了手中给简筠写的信,回过神来之时,豆大的一滴泪已经透过纸背——年轻的简大姐姐才逢新婚之喜,便丧夫守寡,乌黑的头发一夜花白,而此后有人见到上官遇,再也不会叫他一句“小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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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翊十六岁这年,已经着手准备新一年的科举,简祭酒种下了一颗好种子,将不负众望地开出艳压群芳的花。

简筠在军营之中取得了傲人的成绩,休假回家之时,整个人长高了不少,与此同时,锐气再也藏不住,教天唆地的气质愈发外显。

简筠依旧是和简祭酒一句不合便唇枪舌剑,简祭酒说他愈加无法无天,这时张翊却不再敢自称大哥,只能一边在旁边劝说着,一边轻轻地笑着。

张翊自动卸任了“大哥”这一“职位”后,简筠也不知从何时起改了口,对着自己的兄长喊“阿翊”,一声声像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似乎练习过千百遍,以至于说出来时自然而然。

·

简筠的叛逆是日复一日与日俱增的,和上官遇一样,一致排外;而张翊的叛逆则是长在骨髓里的,不显山不露水,一旦爆发,则是一场无声的自焚。

同年秋,整个张大将军府只剩下了张三郎和张翊,落木萧萧,让人油生孤单寂寥。

南疆那边出了什么乱子,这一次,张四郎主动请缨,带兵过去支援。

张翊翻墙而过,躺在简筠的枫树上看天,握着脖子间挂着的玉。突然天空中一只雄健的老鹰飞过,张翊心跳猛地一停,刹那间浑身的血液都难以流通,他僵直着半麻木的身子,囫囵跌下了树。

简祭酒院子里的石头硌着他的手,他盯着两院之隔的高墙,眼皮止不住地跳。那是千里之外的遗音传回了京城,高墙之后,张三郎也产生了共鸣。

张四郎的死讯很快传回了京城。

十九岁的年轻身体,被毒虫折磨得不成人形,记忆中光风霁月的年轻将领,最终在南疆尸虫遍地的山沟里,化成了齑粉。

世界上最像张翊的人消失了,张翊又失了一魂。哪怕简筠破例从军营回来没日没夜陪了他三天,也唤不回张翊死了的心。

张翊不吃药,并且沉迷于由双眼和手腕牵及全身的疼痛,他开始嗜酒,再烈的酒到了他这都是寡淡无味的白水,刺激不及疼痛万分之一。

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长箭穿脑而过的刺痛感中与现实的阴影脱离。

这样就导致他夜长觉少,几乎一合眼就要做噩梦,梦中逝去之人总是以鲜活的姿态在他眼前死去,于是他彻夜不眠,点着油灯读书,把自己熬成了一具人形尸体。

但是只要没人靠近他的院子,就不会有人发现他藏的酒和做的事,甚至出门前,他还会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一身没有酒气的衣裳,一看到有人向他投来目光,他便若无其事地微笑,此事的代价就是时时刻刻雷劈一般的头疼和心空。

·

开鸿十三年,年仅十九的张翊一举夺魁,被皇帝冠以“文章盖世”的美名,擢升入翰林。

张翊一日之间名动京城,很快,大苍境内流传的张翊字画便被一扫而空,甚至连他在国子监甩墨扔下的草稿,都千金难求。

次年,张大将军尚在南疆,简行和李从婴作为长辈亲自操持了张翊的加冠礼仪,为他取字“鹤仪”,仙资鹤仪,便是张翊。

简筠也谋得了一个官职,但是尚不及张翊,于是除了上官遇,李遂、张翊、简筠、景阳四人,便于皇宫重聚。

托九公主的福,他们又见到了终于从失去亲人的阴影中迈出一步的上官遇。

那是世子爷大驾宫廷宴会。

上官遇身边没有同龄人,也不稀得和任何人打交道,面容上总浮着一层淡淡的孤独和疏离,他自己待在一方天地,半仰卧在座椅上,把玩着手中的荔枝。

一晃又是好多年,上官遇也出挑得出类拔萃,长胳膊长腿,和其余几人一样,摆在那就是一副画。

他先是看到凑近的简筠,没有抗拒,简筠和他记忆中的有些偏差,长相俊朗动作潇洒,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大将风范。

上官遇一蹙眉,感觉自己这些年单靠歪门邪道打听来的消息还是有点理,他问简筠:“你……真被发配北边打仗挖煤去了?”

简筠笑出了声音,没想到多年不见他对自己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简筠抱着胳膊戏说:“托几位将军的福,还没仗打。”

上官遇低下头笑了,九公主跑到他身后扑到他身上,“打仗?欸,你猜猜,阿翊哥哥去哪打仗去了?”

“滚吧你,他怎么可能还……”上官遇的声音猛地停止,站起身来,豁然说,“纸上打仗呢,状元嘛,真了不起啊——鹤仪。”

张鹤仪干了一碗酒以表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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