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渐西升,月色缓缓覆盖大地,从宫殿庙宇悄然流向寻常巷陌。
深秋的夜晚带着几分干燥的凛冽,一阵凉风吹过,“咯吱——”一声,半扇窗棂被向里吹开。
张鹤仪伸手捋平被风扬起的披风,转身将木门关住,落锁。他在门前站定了几瞬,看到门上被风雨摧残得有些褪色的对联,愣了一瞬,眨眼间,这门楣好像又矮了一些。
院中又积了一层厚厚的枫叶,几根竹子孤零零地立着,即便有人打扫过的痕迹,也还是显得有些萧瑟。
张鹤仪走进那个漆黑一片的房间,风吹过,从窗户里闯进来的月色洒到他的身上,显得他瘦削的背影带上些清冷。
他动作轻巧地将窗户关上,摸着黑动作娴熟地走到桌案前,点着了桌案上的蜡烛。随后又和夜中的寂静融为一片。
自打去年南北战乱起,他便很少再回将军府。
驻扎在南疆的张大将军因南疆动乱未能回京,迄今已是三年有余,张家兄弟个个朝廷肱骨、精忠卫国,若不是在边关平乱便是在军营练兵。将军府只有因伤病不得上战场的母亲和弃武从文的张鹤仪。张鹤仪连中三元又上任翰林学士之后便将母亲接到了自己的府中。
张鹤仪思索着,摇曳的烛火在他的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
忽地,唯一的光源被一阵强风吹灭了。
有人不走正门,偏从窗户里跳了进来。
还关上了窗,像是怕扰到屋中主人,又像是生怕里面的人不知道,跟掩耳盗铃的小贼一样。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黑暗中,“啪”的一声,张鹤仪手持折扇精准无误地用扇柄抵住了那人的颈窝,手腕向下一用力,不重不轻地敲了一下。
来者不语,只是握住扇柄的流苏,顺着张鹤仪手臂的方向向前走了一大步,伸手便揽住他的腰,往自己怀里猛地一抱。
呼吸猛地交错,“来者”只在咫尺间。
“简植——”张鹤仪踉跄了一步,手中的折扇滑落到地,看着在面前放大的少年面容,撇过脸,“简直,无礼。”
简松映笑了一声,松开张鹤仪,转身捡起了扇子,“翰林学士莫怪,相思心切。”
张鹤仪向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转过神来打量着简松映的身量——七个月,这人长高了,以往自己伸手试探,都是直接抵住他的下巴的;身手也更加敏捷,十来岁孩子的窗户,身高八尺的简松映还能像鱼一般梭进来。
不但如此,极其淡薄的月光影下少年的长相似乎也野了几分,战场上的炼狱历练让他的身材也更像个成熟的将军,站在自己身边时,投下的影子几乎要把自己覆首湮没。
简松映手长且利索,已经绕过桌案重新把烛火点燃,还打了个火折子点着了火炉,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个手炉放在张鹤仪桌上。随后便收着长腿坐在桌案的一边。
“将军这深更半夜的不在自己府中休息,来这将军府做什么?”张鹤仪含笑着看着他,在他身旁坐下,把手炉抱在怀中。
如今,两个二十岁上的青年人并肩坐在这为少年定制的桌案前显得有些拥挤。
张鹤仪垂眸看着手炉发出的隐约火光,指尖的颤抖渐渐止息,这一定是简松映点燃了带过来的,不然不会这么短暂的瞬间就变得如此灼热。
他这话,是明知故问。
简松映听到他的问题反倒问起了他,“我倒要问问张大人,来这做什么?”
“这是我家。”张鹤仪答。
简松映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托着腮,指了指窗外,“墙头那边,是我家。”
“我家有棵枫树,谁料今夜西风凋敝树,万千红全都飘落墙这头……四舍五入,我来这里也算回家。”他笑着说,井井有条有理有据,好像道理全都被他占了去。
张将军府和国子监祭酒家的院子毗邻而居,是满京城唯一文武相接的分区设置。
而张翊和简筠的院子,就恰恰只隔了棵红枫树。
幼年相知,每逢天高气爽秋风一躁的时候,简筠院子里的红枫便总是偏心,扑簌簌地飞入张翊家。
一到这个时候,张鹤仪的墙头上就不分时候地长上了人,而自认占理的简松映每次都底气十足地说:“枫叶到的地方就是我家。”
而幼时的张鹤仪是个凡事都要争个先后高下的,必然要在简松映赖在自己家里不走还踩着枫叶把院中弄得乱糟糟的时候怼上一句:“行,这里是你夫家,那边是你娘家。”
转眼间十年过去,简松映还像那时候一样不讲理,好像十年之年什么也没变一样,张鹤仪笑了笑,却没有再怼上一句占便宜的话,而是问:“我听说北疆那边的胡人彪悍又诡计多端,你……没受伤吧?”
“胜败乃兵家常事,受伤也在所难免。”简松映看着张鹤仪,看到他有些发颤的手,心中蓦地一紧,旋即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过我简筠是谁,可不是寻常的兵家!”
他在张鹤仪的注视下把自己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处,张鹤仪顺着看去,看到他脖颈处露出的红绳,便一切了然。
“我有你的玉佩护着,自然是有如神助,”简松映轻声说,“放心,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