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不死药的边儿都没摸到。
嬴政看见梦中的“自己”下令射杀了海上蛟鱼,徐福带着新的大礼包驶向未知的海域。
嬴政开始思考,第一次出海寻求不死药,徐福失败的原因是什么。此次梦境是否也是玄鸟对他的警示?看来他要提前出海射杀拦路蛟鱼?还是要扣押徐福亲族,派遣监军随行,规定时日内徐福若无法返航则夷三族?
嬴政会放弃通过出海寻找三神山中潜藏着的不死药吗?
当然不会。
他只会觉得是徐福无缘寻到不死药,要换一个得道的方士出海。
他是偌大帝国的主人,用帝国财富中微小的一缕去换取一个可能长生的希望,在他看来是值得的。
即便那微小的一缕在很多人眼中看起来是劳民伤财。
嬴政只是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看起来面色苍白、乏力,说几句话就要歇息。仿佛呼吸已经有些困难了。
玄鸟的羽翼泛着斑斓的玄黑,尾羽处燃烧着火光。
无端让嬴政想起涅槃的凤凰。
玄鸟飞入更远更深的天际,那是西南的方向。
嬴政知道,梦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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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无且的兔子病死了。
他神色凝重,提笔在布帛上记录着什么。
院里一共养了三十多只兔子,被夏无且分做四笼。甲笼里的兔子专喂从徐福那儿坑来的丹药,乙笼的兔子喂其余方士的丹药,丙笼两个都喂,丁笼正常喂养。
现下,甲笼的兔子流涎呕吐抽搐,奄奄一息地趴在笼中。乙笼的兔子体温异常、腹泻严重。
至于丙笼的兔子,因为两种丹药都喂,它们受到的损伤显然更大,已经有兔子死了,被夏无且拎出来放到一旁。还活着的也肉眼可见的萎靡不振,身体部位的脓疮溃烂,连笼中的干草蔬果都不再吃了。
丁笼的兔子倒是活蹦乱跳,夏无且看在眼里,想到什么丹药都吃点的始皇帝,神色变得复杂,忽然记录不下去,头也开始痛了。
兔子只喂了几日丹药尚且奄奄一息,始皇帝不仅吃徐福给的丹药,豢养的方士炼制出了什么金丹也会献上。虽然有试毒的内侍,但始皇帝年岁上来后可是日日吃丹药啊。
曾经年少有为恃才傲物的帝王怎么会被方士坑蒙拐骗到这个地步。
夏无且无奈,只能说人还没被骗只是因为没有遇到适合自己的骗局。他们身为旁观者当然可以不痛不痒,但局中人很难清醒地从骗局中走出。方士们精准地抓住始皇帝的痛点,同样的话术只要始皇帝还信,用上千百遍也能从始皇帝身上捞到无穷无尽的好处。
始皇帝一直以来都比较忌讳谈论死生之事。他是一个强势的君王,所以年过四十臣下也不敢向他提立储之事。
始皇帝也曾问过夏无且如何延年益寿,夏无且只答曰先减案牍之劳形,使形神俱松,再辅以通经活络之术健体。
两人心知肚明,光是第一点始皇帝就做不到。
他对权势的掌控欲强烈,事事亲力亲为,所以才会有一日阅奏章一石的勤政名声。对于权力,他仿佛永远不会疲惫。
夏无且叹了口气,认命地继续将自己观察的结果继续记录下去。
始皇帝对自己认可范围的人太好了。从荆轲刺秦后,他时时赏赐夏无且,不光是赐金银宅子。夏无且觉得自己医术不够精湛,始皇帝会下令给搜罗他孤本医书,每次听闻某地有名医现世,还会给夏无且休假,派人护送他与名医交流。
始皇帝对他不可谓不用心,夏无且自己扪心自问,难回报一二。
所以在发觉始皇帝开始吃丹药的时候,夏无且心里焦急不已。
说服一个强势的、有自己的想法且犟种的君王是非常难的。夏无且思索再三,决定用数据案例说话。
不求始皇帝信他,只希望他能有所警觉,对方士的丹药保持警惕。
夏无且将布帛收入袖中,望向始皇帝居所的方向,神色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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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接过夏无且献上的布帛,越看脸色越难看。
他不由得将自己代入了夏无且布帛记录中的兔子。
初时,服下丹药的兔子会在笼中兴奋地蹦跳,吵得旁边笼的兔子不能入睡。
他着重将视线放在了丙笼兔子上,对着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想起了玄鸟梦中的“自己”。
那个面色苍白、脸上生红疮,看起来虚弱乏力的“自己”。
起初还以为是因为年迈身体疲弱,现在想来,竟然全是服食丹药过多的后果!
白日里蒙毅说的“郑国渠”、“疲秦之计”历历在耳,嬴政只觉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抓紧了布帛,猛然站起身,冷笑一声:“来人!”
所谓郑国渠还只是疲秦,徐福等方士可是要他的命!
宫廷值守的卫尉军出列,披坚执锐,整齐划一。
“即刻将徐福及其亲眷、同党抓起来。勾结六国余孽,给朕下毒,以谋逆论,严惩不贷。”嬴政眉宇之间笼罩着一股肃杀之气,寒声道:“赵高举荐徐福,黜落。宫中方士也一并下狱惩处。”
夏无且神色震动,显然没想到自己的举动会带来一连串的动作。他几乎可以想见,琅琊只怕要被徐福及其亲族的血淹没了。
在大秦的土地上,嬴政的命令就是最高的指示。在夏无且尚且怔愣,为始皇帝的反应感到不可思议,还在思索为何这次就如此信赖自己。
夏无且两眼放空,不住地想哪里不太对劲。正常的流程不应该是他献上布帛,始皇帝不以为然,他苦口婆心,始皇帝听得厌烦,他心灰意冷,始皇帝依旧自我吗?
怎么是哪个流程走错了,忽然间就拐向另一个方向。
诶诶?
嬴政看着懵逼的夏无且,感慨万千,他身边有徐福这样的小人,也有蒙毅、夏无且这样赤忱相待的人。
“无且爱我啊!”嬴政握住夏无且的手,流水般地赏赐了他,随后直白问道:“无且,朕服用丹药多时,快给朕看看。”
在夏无且给始皇帝诊治时,卫尉军的铁蹄已经踏破徐福家门,将他的亲眷和交好的官僚抓了起来。
被抓之时,徐福还搬出始皇帝的名头,企图将卫尉军的首领威慑住。
为首的卫尉军不为所动,将人捆了放在马背后,疾驰离去。
今日并非蒙毅值守,但他住得近,宫殿中卫尉军拿人的动作太大,蒙毅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换上官服觐见始皇帝。
甫一入殿,就对上了一双沉静幽深的眼眸。
蒙毅为之一怔,正欲行礼,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几声尖利的呼喝。
再一回神,卫尉已经将徐福扭送到始皇帝座前跪下。
“陛下!你不想要不死药了吗?如此待我神山再难寻啊陛下!”徐福没了往日仙风道骨,见始皇帝无动于衷,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陛下,不死药就在神山之中。楼船不是已经在海边了吗?百工、童男童女都已然备好,我可以马上就出发,为陛下求得不死药,只求陛下不要伤害我的家人。陛下!”
嬴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神情漠然。
徐福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答应得好好的始皇帝翻脸不认人了。他又说了许多关于蓬莱神山的密语,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嬴政神色一动。
徐福以为有戏,思及始皇帝对丹药的沉迷,他加大筹码:“陛下,这几日我以云母粉、首乌藤、丹砂在每日月光最盛之时为陛下炼制了新的丹药,陛下要试试吗?”
夏无且默不作声,在心中摇摇头。
徐福,你有取死之道。
只见嬴政面含肃杀之意,寒声道:“既然徐仙师喜欢丹药,那徐仙师一日吃三粒丹药。且看仙师何日早登极乐。”
徐福浑身一僵。
猛然意识到什么,他才发现宫殿内还站着一个人——夏无且。
此前,夏无且才在宫道上拦住他,要了他的丹药。
今日,始皇帝对他的丹药明显表现出憎恶。
慌乱之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从哪一步开始露了马脚,他懂医理,也懂炼丹,只在丹药里放了剂量微小的毒。常人试吃根本不会有事。
阴差阳错,时也命也。
他不知道夏无且发现的不是他下的毒,而是丹药本身自带的丹毒,
徐福的身体软了下去,虚弱道:“我隐藏得那么好,你怎么发现的?”
嬴政没兴趣听他的辩驳和自陈:“带下去,其余人等,赐死。”
蒙毅适时上前:“陛下,徐福府邸中地道通向的宅子已经被查处,六国中人已被一网打尽。”
绝望将徐福淹没,被带下去前,他耳边传来高高在上帝王冷漠的声音。
“杀了。”
原来还有蒙毅啊。
他听见蒙毅问楼船、童男童女如何处置,嬴政说将楼船中的金银散与他们......
再多的,他就听不到了。
所有酷烈的杀意都与他无关了。
他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