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事要找晋国人。
但这一句可比先前的好几句加在一起还要惊人,塔里讷钦愕然道:“你去做什么?你一个女孩儿家,又不是阿檀那样健壮的孩子,你……”
“可我也是阿娘的孩子。”素婉说,“我不会冲锋陷阵,但我有法术,我会跳神,大哥军中难道不需要我吗?”
帐中瞬时就安静了,只有格热笑道:“大哥该谢谢阿姐,可见阿姐是真的关心您啊,往常咱们出去,哪儿能带大巫走呢?”
“三弟的意思是,我犯了‘只有首领出征时才带大巫’的法令?呵,可我还不是大巫,我乐意和谁一起出征,那是我自己的事情。”素婉对格热是最没有好感的,她立刻回应道,“说来三弟对出征带大巫这事儿倒是很关注——可你排行第三,除非能继承妻子家的部落,否则今生今世都用不上带大巫了罢?”
这一番话冲得格热脸腮泛红。
他实在想不通,这一向好性子的姐姐今日是吃了什么东西,如何像条疯狗一样见谁都咬两口——她平时对他也还客气啊!
他什么时候得罪她了?就为他说答尔忽出征不应该带大巫这事儿吗?
可是按说阿苏如和答尔忽也没有格外亲近……
然而格热虽还想不清阿苏如突然翻脸的原因,却也身段柔软:“阿姐这是说什么话呀,我就是说笑几句,大哥提前享受一下首领的福分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原本是想再多描补几句的,然而此刻,他却突然意识到,今日这时机不大对。
父亲看向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些不满。
他立时打了自己一记嘴巴:“阿姐,我向你和大哥赔罪。”
素婉哼了一声:“向两个人赔罪,你就只打自己一个耳光么?”
格热抬起来的手就有点儿犹豫。
他在等父亲或者母亲发话,他一向是他们眼中可以放心的那个儿子的,他挨训斥的次数,翻三倍都比任何一个兄弟挨训的次数少。
虽然他今天鬼使神差地说错了话,但——他们应该还是宠爱他的罢……
就这么等了几个呼吸的时候,塔里讷钦哼地一声笑了:“瞧你那个样子,算了,别打了,阿苏如你也别难为他,他又不觉得自己错了,你要他再打自己一下,他说不定就要记恨你了。”
格热立刻就跪下了,骇然道:“阿爷,阿爷我知道错了,我知道……”
“你错哪儿了?”
“我不该说大哥的坏话……”
“你也知道那是坏话?!你知道是坏话,却还能说出口?!”
塔里讷钦的心情是绝对不会好到哪儿去的,连吃败仗也就算了,儿子们互相攻讦更是让他烦心。这长子掀起的风浪,好不容易在乖女儿的协助下平息下去,三子又来闹这么一手。
他甚至怀疑:格热从前是不是也说过同样的话?听着仿佛没什么,但听多了,就会觉得他口中的大哥刚愎自用,看不起他们几个弟弟……
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原来答尔忽兄妹三人的日子过得这么艰难吗?就算他们什么也没有做,也要被格热这个奸猾的东西偷偷告状吗?
塔里讷钦当然不会认为自己不是个好父亲,他只会认定格热狡猾阴险,太会骗人!
这一通惊雷般的咆哮,劈得格热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出,连他母亲坐在一旁,都没敢说出一个字来。
塔里讷钦发完了脾气,便答应素婉让她随军,随即要求所有人都滚出去,他要一个人安静一下。
于是大伙儿就都滚出去了,脚步纷沓,但没有人说话。
首领夫人及她方才在帐中的两个儿子,今日不说是各个碰了一脸灰罢,总是没有长面子的,现在什么也不想多说。
而答尔忽脚步忽快忽慢,却是犹豫着要不要找阿苏如说几句话。
如果不是妹妹突然打岔,今日挨训的就是他。
他应该谢她的,但她似乎已经与他生了隔阂了。
他细心听着那些脚步声,想判断她离他还有多远,可是当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而回头时,并没有看见她。
她去了哪儿?
答尔忽茫然地站在原地,他看见营地里人来人往,如今和他擦肩而过的,也尽是部族中数得上名字的重要人物。
他们不会与他对视,路过他身边时,总要谦卑地低下头去。
或许是因为如此,他突然觉得他们和他并不是同样的人,而阿苏如……
阿苏如已经不怕和他对视了。
素婉并不知道他在等她。
这些年,大巫声称身体不适,已经不爱参加大首领帐中的议事会了,若是会议上有什么事,往往是素婉记住了再去转告她。
可现在她连转告都不听了,她太老了,只爱睡觉,醒来之后就喝茶,一点一点儿抿着喝,从冬天喝到夏天也喝不完。
于是阿苏如当然就坐在了她的位置上,也按照她的习惯,最后一个起身出帐。
这晚了那么一会儿,便被父亲叫住了。
但父亲又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很久很久之后才问:“你为什么要跟着出征呢?”
“因为我们不能输。”素婉回答,“如果我们输了,我死在西路也好,死在这里也好,结局是一样的。”
塔里讷钦的瞳子缩了一下。
“为什么?输一仗有这么要紧吗?”
“大哥带的是我们亦勒部的精兵,战争的目的是捍卫我们自己的牧场,如果这样我们还打不过翻山越岭而来的南国人,且不论我们的盟友会怎么想——南国人会怎么想?我们比塔古部富,却要无能得多,他们难道不会把我们当做羊羔一般随意掠夺?直到我们衰弱成一个人人可以欺负的穷苦小部落,或者彻底消亡——要我看着这样,还不如要我死。”
塔里讷钦叹道:“如果我们真的变成了一个小部落,会有人很欢喜。”
“是啊,除了我们自己,大家都会欢喜的。”素婉说,“但我不会欢喜,所以我们不会输。”
塔里讷钦注视着她,她还是很平静的样子,仿佛“我们不会输”是很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
只是她方才还说过泄气的话。
她没有把握,她只有决心。
“我曾经希望你是个男孩儿。”他终于开口了,“不过,没有嫁人的女儿,和儿子也没有分别。”
素婉有些吃惊。
“阿爷……?”
“所以,在你出征之前,我要教你一些曾经教过你兄弟们的事情。”塔里讷钦说。
塔里讷钦会做出这样的表态,素婉是根本想不到的。
就在原身的记忆中,也不存在“明明还有儿子活着,但老首领还是决定将位置留给女儿”的事情啊。
她没有费任何时间思考就答应下来,那会儿满脑袋想着的,都是“我可不比他们差”。
但等到了夜里,回想起今日种种时,却觉得有些彷徨,又有些不安。
首领的位置,那可不是父亲同意就能顺利继承的,它虽然远没有陈国和晋国的皇位那么神圣,可在这个部落中,说是一个小小的皇帝也不为过。
首领可以主宰部族的命运。
谁会愿意放弃这样的权力呢?
想想答尔忽、布勒尔和格热的对话罢——这就是对那个位置有想法的兄弟们对彼此的态度!
而她若加入这场比斗中,会得到的待遇,不会比他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好。
他们绝不会容忍自己没有到手的首领之位落入姐妹手中的。
这是对一个男人的“侮辱”——对,哪怕他论什么都不如她,可是输给她,还是莫大的“侮辱”。
为了不受这种侮辱,他们就算明知不敌,也要和她对着干的。
这都是可以预料的事。
她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做好准备。
素婉睁着眼,她望着毡帐顶杆上雕出的花纹:那些卷曲的角纹仿佛生出了骨肉,长出了四蹄,化作驰骋的骏马弹动的脊线,托载着一个又一个骑兵,奔向黑夜之中不可知的未来,也奔向黎明,奔向广袤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