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人道:“吾尊居天上……”
月姬道:“长空日月星!”
原来这是接人摆渡的暗号。
黑影破开黑水,推开浓雾,眼前出现一艘奇异的小船。
与其说是船,倒不如说是一顶皮筏。那东西浑身由某种不知名的兽皮包裹,两侧和头部还有特殊纹路的骨骼。非牛非马,非虎非豹,似是由某种奇珍异兽的尸骨组成。
比起那艘拿来载人的皮筏,撑船的摆渡老者更是怪奇。
那是个似人似鬼,又非人非鬼的怪物。但见他整个人都被裹在漆黑的长袍里,只露出两截手腕和一张面庞。
他的面庞怪异,一边是红润肌肤,宛若少年般的勃勃生机,一边是蜡黄枯槁,犹如将死之人的森森死气。一边黑发无须,一边须发如雪,就连露出来的两截手腕都是一条年轻如玉,一条衰老腐败。
就像是强行两个人硬生生的揉在一起,拼成一块般的诡异。
玲珑记起来,好像她刚刚听到的,也是同时有一老一少在发声说话。难道……
月姬看出她的疑惑,道:“你眼前见到的这位,就是黑河的摆渡人,也叫鬼门先生。想要往返黑水两岸,到达虚危山,就非要乘坐老先生的鲲鱼舟不可。”
老者这时回话道:“说甚鬼门先生,小小老朽,不过是阴间未死的鬼,阳世不收的人,如此微末残躯,敢称先生?月主和尊驾叫我老鬼就行。”
等到皮筏靠岸,玲珑道:“不敢,年长者为尊,恕我不恭,就称您鬼先生如何?”
“甚好,甚好。”老鬼道:“五年未见月主大驾,这次竟有贵客到临,实为老朽之幸。请二位登船吧。”
他这艘皮筏不大,仅容五六人搭乘,玲珑不禁心生疑惑,莫非等到紧急时,还要这位鬼先生这样慢慢将人摆渡往来吗?
月姬先登上皮筏,再搭手接过玲珑,雁妃晚看着岸上还有二十人,小声提问,“难道就没有大船,将人一次载去虚危山吗?”
月姬笑笑,鬼先生答话道:“尊客您有所不知,这里名叫冥海,也叫黑河,黑河之水水羸弱,不能载舟。就是鹅毛也飘不起,芦花也要底沉,只能以鲲鱼骨皮制成的皮筏摆渡。”
“这世间竟真有鲲鱼?”玲珑讶然。
老鬼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鲲鱼是有的,只是没有传说的那样大而已。”
说着,老鬼将杆一撑,皮筏离开河岸,开始向黑山巨影接近。
近在眼前时,玲珑才发现他手里的那根长蒿通体如玉,略微弯曲,竟也是鲲鱼骨所制。
老鬼撑动皮筏,载着她们慢慢向黑山的方向靠近。黑河无风无浪,若非听到些许皮筏破开水面的声音,玲珑都要以为她们是旱地行舟。
约莫半个时辰,皮筏开到黑山脚下,玲珑已经能看到黑山那一望无垠的巨影和其中各处洞窟摇曳着的阴晦灯光。
那些洞窟就像是山精鬼怪的阴冥魔窟,令人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她们人还未到,黑山渡口早已站着两排黑袍人,他们点着绿幽幽的风灯,显然已恭候多时。
等皮筏靠岸时,雁妃晚才看清两边当先二人的形貌。
左边那人,身披黑日白焰的黑斗篷,兜帽阴影遮住眼睛,黑金面具挡住半截面孔,身量修长挺拔,观其形态当是一名男性。
右边那人雁妃晚更是熟悉,就看他那两肩的青龙朱雀印,腰间缠着的白虎玄武纹,还有那对阴恻恻盯着她的眼睛,玲珑不可能会忘。
这两位无疑就是九幽的日主和星主。
就听月姬道:“真是让人惶恐啊,两位大忙人,日主和星主居然亲自来迎接我,月姬受宠若惊。”
星主戴着面具的脸转向月姬却没有说话。日主回道:“机会难得啊。五年前一别,三大令主如此齐聚一堂还是首次,某才更是大喜过望。你说对吗?星主……”
玲珑发现日主和星主说话都是非阴非阳,非老非少,甚至有些雌雄莫辨。她推测,就像问道贤居的易容伪声之技般,九幽秘海定也会这种绝技。
星主道:“你就这样回来?”
月姬直视他,“怎么?你好像不欢迎我?”
星主道:“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比起日主,月姬和星主之间明显关系更加熟稔,甚至可以说是微妙的亲近,这让雁妃晚的心里感到些许烦躁和不适。
恰好这时星主的视线落向她,“至少你不该就这样将她带回来。”
“哦?”月姬冷笑,“难道我还没有权利处置我抢来的东西?”
星主语调肃然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想,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她有多危险。南疆、东海和北域,如果不是她从中作梗,横生枝节,秘海若能振臂一呼,群豪响应,到时四海并进,则大齐已是至上囊中之物。”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愈发怨毒,“心腹之患,除之而快!我想这次你带回来的若是她的项上人头,至上会比现在更加满意。”
像玲珑这样的人,当断不断,夜长梦多。
月姬蹙眉道:“这是至上说的?还是你自己?”
“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月姬道:“如果至上真的想要她死,就不会让你们出来迎我。”
星主和日主登时默然,最后让过身,道:“请吧,至上久候多时,就看玲珑你有没有胆量来。”
雁妃晚淡笑,“我若没有胆量,就不会踏入这九幽秘海。”
日主星主在前面带路,月姬和玲珑都跟随在后,走进幽暗深邃的洞府密道。虽是密道,但修造的却极其宽敞平齐,就连地道两边拿来照明的都是牛眼大小的夜明珠,足见九幽秘海财力之雄厚,更不难想象这黑山之中早已被修建成一座恢宏的地宫。
行过九拐八弯,走过复杂曲折的密道,众人眼前终是豁然明朗,来到一座富丽华美却透出寒意阴森的宫殿中。
宫殿中矗立着九根撑天的巨大石柱,大殿中摆放着五张金雕玉砌的交椅。
最中央最上首最高的那张宝座,繁复华丽的雕刻着天地云海和黑山混沌,戴着琉璃面具的黑袍人正端坐在其上。
玲珑心中骤紧,虽仅有一面之缘,但这位世间邪道之主,群魔之首,九幽暗尊带给她的压迫感和危险性都是绝无仅有的。
下首三张交椅,根据宝座上被黑云遮蔽的太阳,被阴影吞蚀的月亮和狰狞的群星的图案就可以看出这是三天之主的座位。
即使没有这些图形特征,九幽在暗尊以下能够有资格入座的,也仅有三大令主而已。
因此,玲珑才会觉得惊奇,甚至是感觉出乎意料。因为她在发现摆在三天之主之上,比暗尊稍低的位置,居然还有一张宝座,宝座上还坐着人!
那是一个全身裹在黑袍里,同样戴着金色面具的人。当玲珑试图从他那对眼睛里探究出什么时,她却没有在那两只黑暗的孔洞里察觉到任何视线的存在。
要么对方是个死人,要么是个盲人,或者他根本没有睁开眼睛。
他的宝座也很奇怪。和暗尊以及三天之主那种带来明显特征寓意的宝座相比,他的座位显得太过简单。虽然华贵,同样的光彩夺目,但是玲珑却没有从那张宝座上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神秘,让人无从捉摸的神秘。
即使雁妃晚本能的想从月姬的神情里得到答案时,她看到也是同样满脸的疑惑和不解迷茫的眼睛。
难道她也不知道这位是谁?怎么可能?能够坐在三天之主之上的人,怎会籍籍无名?
四人走进殿中,日月星三位令主先向暗尊参见请安。玲珑正要拱手见礼,那位暗尊就已经说话。
“按理说,远来是客,本尊是该当以礼相迎,但你来者不善,正邪势同水火,你说,本尊该如何处置你呢?”
玲珑淡笑,“既到贵府,悉听尊便。”
“好!”暗尊当即叫道:“来人哪!把她给我拖出去,砍掉她的脑袋!”
“是!”
殿外卫士高声呼应,就要走进殿来。就连日主星主也闻言而起,就要将她拿住。
月姬慌忙站起,“且慢!”随即向上首拜道:“至上,还请……”
暗尊抬手止住她的话,道:“月主,不必求情,你擅出隐魂监,自作主张的将她带回来,等我处置完她,再跟你慢慢算这笔账!”
玲珑冷笑,“这就是你们九幽秘海的待客之道吗?”
“待客?我九幽自有迎客的礼数,但像你这种潜伪窥私,心怀叵测之辈,不杀而何?”
玲珑神色不变,“你凭什么断定我是来做奸细的?”
暗尊道:“难道还有别的缘由吗?玲珑雁妃晚,江湖传言你正气凛然,冰魂雪魄,我总不至于觉得你真会为我这徒儿就改换门庭,为我所用吧?”
玲珑道:“原来,什么‘邪道之主’,‘群魔之首’,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尊驾既无容人之量,也难怪屡战屡败,祸在不远。”
气氛倏然而冷,暗尊语气骤然不悦,“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玲珑冷笑道,“我的意思就是,从我进殿来,你不问是非,不论情由,就要使我身首异处,如此不知量才收用,也难怪即将要大祸临头!”
暗尊不以为然,“本尊统领邪道,威布四海,三江五河,九州十道俱在某掌握之中,乾坤天数尽在吾心胸之内,何来大祸临头?”
“是吗?”
玲珑此时气定神闲,仿佛智珠在握,了若指掌,“药师城万毒神君身死,倭寇掣肘难行,北境秦照颜虽被你使计调虎离山,但秦老元帅余勇可贾,这八荒四海屡屡受挫,阴谋破灭就在旦夕之间,谈何威布四海,更遑论乾坤天数?”
暗尊怒道:“这还不是拜你所赐?今日杀死你,就为本尊的雄图霸业扫清一大障碍,想你自作聪明,自投罗网,真是天助我也!”
“你以为,杀死我,你就能所向披靡,再无敌手?”
“至少,能除去我秘海的一大心腹之患,岂不快哉?”
谁知雁妃晚却发出冷笑,不屑道:“斗宵之器,鼠目寸光!”
“你说什么?”日主和星主齐齐斥道,“阶下之囚,居然还敢如此霸道?”
玲珑看也没看他们,道:“我说的难道不对吗?九幽之患,患不在我,而在……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