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收住声,打喷嚏动静忒响。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成年男人的手。
这只手很大,指节颀长,骨骼的每一寸弧度都挺带劲,在这种干冷的气候下,皮肤皲裂。
此刻掌心正托着副眼镜,水平摊在韩绛紫眼前,这个角度不妨碍看清厚茧,一看就是常年干农活的手。
她取回眼镜时,指腹触感粗粝。
砂纸一样。
韩绛紫浮想他帮忙推车的那幕,暗暗腹诽,劲儿好大啊。
“走吧,带我去小卖铺。”她挥挥衣袖,后面几个小孩跑到前面带路。
冷风呼啸,气温零下二三十度。
韩绛紫耳根冻得通红,抄兜的手偶尔会抽出来,捏捏耳垂,试图驱走寒意。
失算了,围巾帽子在车上忘带。
才走几步,就见年轻汉子有了新动作,摘下毡绒帽,盖在她头上,一气呵成。
帽子大一圈,遮挡住视线。
韩绛紫向上抬了下帽檐,“你这是什么花样?”
尽管困惑,但暖和却是实实在在。
“你冷,我耐冻。”
他说话时,身子总是微微倾斜过来,十分专注。韩绛紫看见他又绽出一排白净的牙齿,雪的反光下,照得崭亮。
且那双眼睛,好像把人都吸进去。
韩绛紫没再说话,抬起手肘,捋了捋不成型的卷发。
庄里村里买东西不兴去商场超市,都是去小卖铺,秋实村和梦马庄的交叉口就有一家。
除夕当天是小店人最多的时候,到下大雪就没人来了。炉火噼里啪啦地烧,熏得室内暖融融的,听着小说推文,老板娘撑在柜台边昏昏欲睡,脚边简州猫伸了个懒腰。
倏地。
一大帮小孩风风火火掀开棉挡风,卷进冷冽的北风,雪花旋转而下。
老板娘打了个哆嗦,睁开睡眼,问其中一个小孩:“帮子恁手头宽裕不?就来我这瞅。”
被叫作帮子的小孩昂头挺胸,“芬婶儿你甭管。有人请客!”
赵桂芬这才注意到被簇拥着的韩绛紫,戴着眼镜儿,打扮光鲜亮丽的,耳钉项链戒指一样不少,举手投足间流露出自信从容,看着就不是差钱的主儿。
“买炮仗啊,喏,都在那儿堆着了。”
小孩玩的炮仗种类繁多,常见的有窜天猴、电火花、大地红、小金鱼、摔炮、小神鞭、加特林,无一不备,都占据在货架一角,没怎么卖。
赵桂芬丝毫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指挥他们去货架上拿,手机还在外放小说推文。
八九个小孩一拥而上挑选,只有一个例外。
他就像一座低调的森林,不争不抢,默默生长。
当然不是说他傻的意思。
韩绛紫走向柜台,食指半扣轻敲桌面,直截表明:“把你们店里最贵最好的摔炮拿出来,我全要了。”
这话说的,跟小说推文的下一句重叠上了。
【我是霸总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回国第一件事就是去奢侈品店消费。霸总大手一挥,特高贵冷艳地对店员说:“把你们店里最贵最好的衣服,给我叉下来。”】
霸总不霸总的不知道。
反正这家小卖铺,进来的第一感觉就是非常乱。
柜台上那点灰全沾指节上了。
韩绛紫深吸一口气,大拇指食指蹭了蹭,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视线不自觉地落在身旁那人身上。
与其他小孩嬉笑打闹不同,年轻汉子默默地站着,没有打扰任何人,手指偶尔拂过腰间的钥匙圈,发出哗啦啦的悦耳声音。
看样子做好了跟小伙伴一起放炮的准备。
行为举止与低龄小孩毫无二致。
韩绛紫心底有些微妙的波动,但她并未过多在意,把那几盒摔炮递给他,只说:“再给一人搬一箱饮料,算账吧。”
今年最后一单,看来财神降临了。
“成!总共两千五百八,给你抹个零头,收两千五。”赵桂芬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拨通对象电话说:“孩儿他爹,有单大生意,你去送货!”
逢年过节哪能少得了饮料,看着八九个小孩围着韩绛紫嘴甜道谢,年轻汉子不由地瞳孔放大。
他攥着手,扭头去看韩绛紫,有些不知所措。
韩绛紫朝他笑笑,歪头低语:“放心,也有你一份。”
年轻汉子小心把摔炮收进兜里,怯生生偷瞟了她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谢谢你,我奶奶说不能白拿人东西。”
“这是你应得的。”
韩绛紫觉得送东西,跟他有来有往说几句,怎么也得擦出火花吧。
但不见任何苗头。
说完,她就看见橘猫围着她裤脚转圈圈,轻轻喵了一声。
这小样还真招人稀罕。
没忍住,上手撸了一把小猫头。
韩绛紫终于懂为什么男人喜欢懵懂小白花了,换她她也喜欢,就好这一口。
赵桂芬边拽塑料袋,边往韩绛紫那瞅,还顺嘴夸了句:“大妹子你这皮草帽哪买的?真好看呐。”
“不是。”韩绛紫双手抄兜,处变不惊地勾了下唇,“不是买的。”
赵桂芬搞不准了,“不是买的,难不成是别人送的?”
“算是吧。”韩绛紫拿出手机扫码付款。
手机一震,弹出韩霜如的消息,问她怎么还没到。
她才回复在小卖铺,手机电量就告急了,几秒后自动关机。
临走,赵桂芬亲自掀门帘,调调跟喝了蜂蜜一样:“欢迎美女下次惠顾~恁可是俺店的vvvvvip!”
成为vvvvivp只需两千五百块钱。
韩绛紫感叹着老家物价低的同时,她妈韩女士开着三轮电动来接她,一个神龙摆尾,冲她招招手,张嘴就是:“快上车!”
在农村最忌讳的就是低调,全家就差你还没显摆了,韩霜如女士如是说。
韩绛紫坐上车后座冻腚又颠簸那会儿,突然想起一茬儿。
坏了。
忘问他名字了。
韩绛紫回头,远远地,只看见颀长的影子就在白茫茫中消失了。
而他耳后那片被夕照笼罩的麦色肌肤上,绒毛正泛着细碎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