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色渐远之处有一角阁楼,玲珑精致隐约可见,不像是按江瑞喜好所建的,它的主人似另有其人。
阁楼江瑞早前便去看过,亲自监工,按他希望的那样落成,没出半点差错,他自是满意。
所以这回他没再往阁楼上去,而是转身踏上了新搭的曲廊。
这座府邸他买下时已大致落成,他对自己住的地方没什么要求,对这处院子却是耗了许多心力,总觉得缺了什么。于是他上次离府时特地命人开挖池子,建亭池水榭。
他身后跟着的管家自是知道自家老爷对这个院子的重视程度的,他殷勤开口道:“老爷,老奴找的可都是能干的娴熟匠人,没有一个偷懒耍滑。这不,没到半个月就给干完了,老奴瞧着干得还不错呢。”
潺潺小流在曲廊之下蜿蜒流向池中,引的是活水。而曲廊尽头是一个水榭,确实是新建不久,他踏进去时还能闻到未散去的漆味。
亭子上的四个翘角都被系上了铜制的风铎,风雨中轻响与雨声凑成一篇曲。
他凭栏望去,正好能瞧见不远处的阁楼,心下满意,兴致高了点,温和道:“那辛苦管家替我去账房支二十两交给匠人们,便作是犒劳他们。”
李管家口中答应,正要去办,却又被江瑞叫住:“管家多有操劳,也请管家另支十两留作己用,算我答谢管家。”
这位老爷是难得的好主人,但冯管家没想到自己也有份,“哎呦”一声连忙推托。
江瑞轻飘飘说了两句推了回去,转移话题道:“这事管家应得的,收下便是。我却还有一桩事要劳烦管家。”
“劳烦管家转告他们,这池子里我想移栽荷花,让他们多多费心。”
江瑞看着空荡荡的池面,心中却想:等荷花都种好了,等到夏日时姐姐只要在楼阁上推窗,花便能引入眼帘,倒也方便……
他只消这么一想,似乎腿上的疼痛都不再缠着他,眼底笑意荡开。
这样的好心情持续到了他回到自己院子里,他方跨过院门,便见一个浅青布衣的男子立在檐下。
他们打了个照面,默契地一前一后走进了屋内。
杨君泽放下单肩背着的医药箱,等江瑞挽好裤腿后便蹲下身子,手指按在江瑞膝盖处,边按边问:“督公觉得这处疼痛较之前如何?”
“老样子,疼,酸,还有胀。”像灌了水进去。
杨君泽心下有了把握,从医箱里拿出针灸袋平铺开来,长短大小各异的针泛着寒光。他取了一根火针,针身置于火上加热。
江瑞垂眸看着自己的膝盖,那里有一道很长的疤痕,狰狞难看,足见当时伤口严重。所以即便后来伤处愈合,可病痛久久不消,以致寻常走路一瘸一拐,全是拜那位阿茹娜皇后所赐。
若说毫无怨怼,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来说,那才有假。
所以他对皇帝说的那番话,明着是献策,为君排忧解难,可焉知没有私心作祟呢?
他是那样的善于揣测人心——皇帝要暗中护住阿茹娜,那势必要寻个挡箭牌转移明枪暗箭。皇帝是绝不会让阿茹娜知晓他不堪的计谋的,他只会瞒着阿茹娜,可阿茹娜一向心思简单,未必能明白皇帝的良苦用心。
冷落、误会、嫉妒交织的滋味足以给这位娇纵惯了的皇后娘娘添堵诛心了。
这只不过是小小的一份“谢礼”。
他从来不急,十分有耐心地等着厌恶之人一步步陷入沼泽。
火针钻进皮肉里,江瑞的目光移到了那个给他施以针灸的年轻人身上。
这人是那年他从大晟返回北狄的途中遇上的,听闻原也是个家世不错的世家子弟,却因是罪臣同族被牵累:按大晟律,谋逆者处以斩刑,家族年龄十六岁以上者连坐处以绞刑。年十五以下者及母女妻妾等籍没,发买为奴。
而他,恰好就与那谋反的杨氏同宗。
杨君泽当时正被发买,一朝傲霜贬做泥,但他的眼神却不屈不折。江瑞只看了一眼便被吸引住了,将人买下。
并非欣赏,而是恶意满满地想要将人碾进尘泥,看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被苦难折磨得明珠蒙尘。
一开始他总是给一巴掌再给颗甜枣,一点点折磨人。可他后来意外发现此人并非败絮其中之人,反而着手成春,不知从哪学的一手好医术,所以他当机立断变了策略,将人栽培以待它用。
杨君泽是个一根筋的人,只记人恩惠,一心想要报答,此刻他低头将一枚火针缓缓刺入皮肤之下,劝道:“我听闻您出门从不带上手杖,如此这般,膝盖受力,关节时常摩擦,您的腿如何能受住?依在下看,督公不应如此。”
江瑞只是温声说:“拄杖虽好,但触地毕竟有声,惹人心烦,我虽名为朝臣,可终是一介阉人,仍是时常在圣上面前服侍,恐扰陛下清净,我忍耐一二便也过去了。”
他这番言论是在贬低自己,可面无愠色,再平和不过。
他实则只不过是在敷衍对方罢了。
杨君泽不知道的是:江瑞方才随手靠在罗汉榻旁的手杖乃是皇帝亲赐,就算江瑞拿着它满皇宫转也没谁能说他一句,在宫中不愿用拄杖的真正原因只有他一人清楚。
看杨君泽的神情似乎他想说什么,江瑞截在他前头道:“说起来,我有一段时日没有回府了,太医署遴选在即,不知你医书温习的如何了?”
虽则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到底还是自己亲自栽培的用起来更叫人放心。
江瑞态度温和,倒像是家中长辈在过问学业。
杨君泽踌躇一瞬,但他还是转而坚定道:“督公恩情,君泽没齿难忘。我不愿入太医署,只愿倾尽一生所学免去督公病疾。”
不同于江瑞的假惺惺,他这话说的倒是真情实感。
但这并不是江瑞要的,他要的是一颗可以在宫中助他的棋子。于是他道:“我听闻令尊当年官至太医署院判,若非先帝年间那场祸乱,你想必如今已经子承父业,何至于蛰居府中只做一个府医呢?”
“徐老有惜才之心,举荐你入遴选。我亦不愿你辜负徐老厚爱、困拘一方,你自有广阔天地,你只管试便是,不必顾虑我。”
少有人能从他的游说中全身而退,杨君泽退出去前保证自己在太医署遴选中必全力一试。
通体乌漆的手杖拄在他的手里,江瑞站起身,腿传来了麻麻的感觉,他置之不理缓缓踱步走进里间,从中翻出来一个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叠叠放整齐的卖身文契。
不止是这个府里的奴仆的身契,其他宅子仆人的身契都在这个匣子里,这其中自然包括杨君泽的。
他从中抽出一张,放好匣子走了出去,招来一个仆人吩咐他把身契交给杨君泽,从此还了杨君泽的自由身。
只愿杨君泽别叫他失望,能叫他等来这颗棋的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