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时,寒风呜咽如婴啼,吹得窗棂晃动起来。风透过窗户缝隙吹起了殿里挂着的白幡。
一阵阵风声钻进了自己的脑仁里,苏臻珩强撑精神在猛烈的北风中睁着眼睛,刺鼻的血腥气和腐臭味熏染着自己的眼睛。他听到身边的将士一声声大呼:“将军!”
他游离的思绪才终于回笼,只见自己怀中的幼童紧蹙着眉毛瑟瑟发抖,气息微弱,脸上的血迹遮掩了五官。
苏臻珩怀抱着他,正想要站起身来,但一支贯穿左肢的箭狠狠地将自己的小腿插在了地上。血液顺着地上的沟壑流出,一会儿便汇入了满地的血河。
他不知怀里的幼童是谁,只知在这个满城尸骸的地方,一条尚存一口气的命是可贵的。幼童的手心紧握着一枚被血液染红的祥云如意白玉锁,上有他的名讳——宁祯。他是曲宁王的儿子。
元建的尸身已经没了,只有一颗头颅被挂在入城时的城门上,苏常的尸身被飞禽走兽撕咬的只剩粼粼白骨。他们速战速决斩杀了此处的卜圪人,卜圪统帅弃城而逃。苏臻珩派兵安置了城内尚且存活的百姓,找遍了曲宁王府是否还有活着的人。
离开之时,出城一侧的城门上滴落的鲜血从自己的眉宇处穿越寂冷的深眸,滑落脸颊,粘稠又冰冷地流走了。
安明景抬头望过去,深吸了一口气,道:“五公主?”那是个被斩断腰肢,分成两段挑在刀上的女童。
几千里的路,他们从北至南连日赶路,没有合眼。苏臻珩已经没有精力去对着父亲的尸骸伤心,更没有精力哭。他的眼睛已经干得发疼,充斥着骇人的血丝。
这场梦他做了十余年,在始安郡时他希望忘掉过去,也希望自己能永远留在北疆,他要杀尽侵犯国土的卜圪蛮夷,要看着边疆的百姓免受侵扰之苦,这是父亲的遗志,也是他的。后来那场可怕的梦便少做了,看着边疆的重建,他终于可以接受家破人亡,接受自己的残缺。
但这梦为何又来了?
湿冷与疼痛交织,轮番折磨着他。
有个声音一直告诉他,不要去京城,不要再往南去,回头去赶朔北的风,去追北归的雁,一生留在始安吧!
可怀中的孩子不仅是元氏的血脉,更是一条鲜活的命,是抓着他的衣襟在噩梦中挣扎求生的命。
他在梦中恍然睁开眼睛,满面冷汗地盯着太庙正殿中朱红的金丝楠木柱上盘着的俯视他的金龙,一阵恐惧涌上心头。
他的身下是坚硬的精砖地面,抬眼看见了太子的背影依旧跪坐在蒲团上,他惊慌地扫了一眼自己,发觉自己的衣衫没有任何变化,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细微的动静惊动的元宁祯。元宁祯开口道:“师傅离开东宫的前一日,为何会想着用香料将孤迷晕?”
苏臻珩没有说话,手脚还有些发软,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只听元宁祯状似醍醐灌顶般道:“孤想起来,因为当初师傅第一日居住东宫时,也被孤下了药。孤此前还没有意识到,原来师傅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对孤心存戒备了,还偷偷舀了香炉里剩的香灰,若是孤没有找到陈香师,孤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来师傅私下见过那么多人,却都是用来对付孤的。”
陈香师便是当初要给苏臻珩配香料的人,当初陈香师只知道始安侯休息不好,配的料皆是用来静神安眠的,但始安侯又不喜欢味道太大,因此配的便都是味道极浅的香。按照平常用量不会有问题,但若加大用量便会令人手脚疲软,精神片刻便松懈下去,这对于犯病时的太子来说无异于让他瞬间倒下去的一剂猛药,而他在头脑发昏时又难以分辨出,只以为是自己的病太重。
苏臻珩察觉出太子话里的意思,平复心神,道:“臣对太子殿下的心思殿下素来是知道的,臣确实从未信任过殿下,因而对殿下的一切事物都格外小心,哪怕只是一缕香。臣自回到京城后整日夙夜难寐,也是因为殿下,但臣这辈子终究是要活下去,至晓不眠的滋味只有殿下一个人尝过吗?臣何尝不是终日不得安眠?”
太子背对着他轻轻一笑,他是在为陈香师开脱,把一切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可这才是最令太子厌恶的。太子这声嗤笑转瞬化作一句阴冷的话:“孤已经杀了他。”
苏臻珩骤然一震,脑中瞬间铮鸣一声,一动不动地看向太子。许久才诧然地开了口,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杀了他……”他对太子杀人的举动不感到震惊,因为杀人对于太子来说只是稀松平常的事,但他所害怕的是所有和他有过交集的人都会被太子盯上。哪怕陈香师给他的只是平常的香料,哪怕他并未告诉任何人自己要这香料是为了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