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笼一落入地狱便消失不见,出现在夜昃面前的是一条狭长而看不见尽头的阴暗甬道。
甬道两侧黑雾缭绕,仿佛吞噬一切的深渊,偶有阴风呼啸而过,夹杂着鬼魅低语,嘶哑幽远,令人毛骨悚然。脚下的石板微微泛着冷光,每一步落下,都回荡出深邃的回音,仿佛整片空间都在窥伺着这个孤独行走的身影。
未落地,平等王洪亮的声音便在周遭响起:“魔君夜昃,人间万世已将你的业债肃清,送你到此本乃情非得已。本王已在此间施法,只要你顺着前方的亮光走去,便能再世为人。但要小心,狱中恶鬼或会百般设法留下你,勿为幻像所骗,切记,切记!”
声音如洪钟,回荡在甬道之中,余音未绝,黑暗深处隐隐传来窃窃私语。
夜昃静静地听完,薄唇微勾,笑意中透出一丝讽刺。
“再世为人……”
他低声重复,目光幽深似潭。
“阿璃,这就是你给的我的结局吗?”
他站在原地良久,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适应地狱的气息。直到周围的黑暗微微蠕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靠近,他才缓缓迈步,朝着甬道尽头那一点微弱的光亮走去。
夜昃身后的黑暗中,此时正跟随着四只绿莹莹的眼睛。
浓雾之中,两道模糊的身影潜伏不动,只有那幽绿的瞳光时隐时现,如同窥伺猎物的狼。
“哧,老鬼,咱兄弟俩在此间监守也有上万年了,此番还是头一遭见到竟有阎王给开路的人!”
“哼,一旦下了地狱,便由不得他阎王做主!他若想要出去,也先得过了咱哼哧双鬼这一关!”
两道阴影在黑暗中交谈,语气阴沉,带着不容违逆的森然。
“哧哧,此人既然身无罪孽,又有阎王法力加持,他若待在这甬道之内,狱中鬼众还当真奈何他不得。”
“哼哼,这还不容易!他不出来就诱他出来。只要是个凡人,又有哪一个能逃得出七情六欲的诱惑?”
“哧哧哧,老鬼就是老鬼,老大不在的时候还是你最靠谱了!”
黑暗翻涌,低笑声隐入虚空。
这一番传心术的对话,夜昃自是毫无所觉,他所看见的,只是面前的甬道越来越宽敞,竟渐渐地有了一座城市的模样。
甬道变成了街道,灯影摇曳,夜色迷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与香粉气息,远处是热闹非凡的集市,摆摊杂耍,嬉笑喧嚣,映衬着漫天的星光。
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仿佛他从未踏足地狱,而是走进了一场繁华绮丽的梦境。
“英俊的小哥,来醉春楼喝杯酒吧!姑娘们可等着您呢!”
酒楼二楼倚着栏杆的女子,轻轻挥舞着手中的秀帕,笑靥如花,眸光流转间,似能勾魂摄魄。
“这位客官,小店今天开张大吉,您刚好是第一百位顾客,老板说了所有酒水美食一概免费!”
伙计满脸堆笑,热情地向他招手。
“大爷一看就是鸿运当头,进来赌一把吧!”
赌场的皮条客擦肩而过,笑意谄媚,眼中却闪烁着试探的幽光。
“大哥哥,救命呀!”
忽然,一声惊恐的呼喊,一个瘦弱的小童被疾驰的马车撞飞。
“少侠,救救我吧!”
巷口,几个大汉拖拽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少女,欲强行拉入身后的妓院。
这座城市的繁华,如梦如幻。
这一切都真实得仿佛能触摸。
然而,夜昃却未曾停步。
不论发生任何事,他全都目不斜视地走过,甚至连一片衣袖也没留下。
黑暗中的声音焦急了。
“哧!他真是个人吗?这完全不合常理嘛!老鬼,我已经没招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哼,那就用回光镜,我就不信他在自己的心魔面前还能不为所动!”
“哧,好是好……只是,回光镜做出来的幻境是你我无法控制的,万一……”
“哼,就算不能引得他出甬道,只要能够阻止他前进,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接下来的事情,自有老大来决断。”
“哧,对!老大无所不能,咱就用回光镜!这回看他还能往哪里去!”
城市街道与漫天星光骤然消失,夜昃的面前再度出现了一片昏暗的甬道,而他朝着出口亮光前进的步伐依然不紧不慢,仿佛适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黑暗的上空,哼哧双鬼隐于雾影之中,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他们耗费了几乎所有的法力,才终于祭出了回光镜。
镜面缓缓浮现,仿佛有某种未知的力量苏醒,光芒自其中溢出,照亮夜昃的身影。
然而,就在光辉定格的刹那,镜中倒映出的画面,却让双鬼的瞳孔骤缩,脸上的神色瞬间凝固。
他们永远都没有料到,回光镜会映照出这样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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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骤响,黑云破碎,阴暗的冥界突然射入了一束数万年都未曾见过的天光。
幽冥之境,永夜不散,此刻竟被一道撕裂天幕的金光照亮。雷电交错间,虚空中浮现出一道金色流光,自天际贯穿冥府层层结界,气势磅礴,威压浩荡。
一名金袍银甲的天神随光而至,直直射向了铁围山前。
神威如山,万鬼失声。
天威降临,整个冥界仿佛被按入窒息般的沉寂之中。
正欲离开的十殿阎王一见来人是谁,纷纷拜地高呼:“十殿阎王恭迎神君陛下!”
这一声“神君”,震得冥界之鬼魂惶恐不已。铁围山前,那些被天光逼得动弹不得的小鬼及死魂们,无一不匍匐跪地,瑟瑟发抖,甚至连偷看的胆量都没有。
阳璃自天光中踏步而出,银甲辉映金芒,周身缭绕着神火缥缈,威严凛然。她目光沉冷,一开口便问道——
“红莲现在何处!”
不怒自威,一字一句如雷霆贯耳。
十殿阎王心头猛地一颤,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皆知他们所担忧之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平等王迟疑半晌,最终还是支支吾吾地答道:“神君陛下也……知道这个红莲?她之前逼迫本王带她入阿鼻地狱,此番已被困在这铁围山的地狱之中。”
言毕,冥界众王皆屏住呼吸,不敢再发一言。
然而,回应他们的却是一声雷霆震怒的——
“糊涂!”
阳璃银甲之上神火一瞬间炸裂,宛如九天烈阳骤然降临冥府!
“她竟敢孤身闯地狱,又怎会没有脱身之法!”
“你们以为,一个将魔族治理得服服帖帖长达万年的人,会是如此简单之人吗?!”
神威镇压天地,语声如剑,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在阎王们的心头,震得他们魂飞魄散。
众阎王被骂得低头不语,只剩五殿阎罗王颤巍巍地勉力辩白道:“陛下息怒……这铁围山,除了神族,应当是无人可破的。”
阳璃闻言,抬手抚了一下眉心,稍作停顿,才缓缓道:
“你等可知,她的那一双红瞳,便是当年阿修罗族的标志。”
此言一出,十殿阎王皆大骇,纷纷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阳璃。
“神族的旁支——阿修罗族?!他们不是在万万年前就灭亡了吗?”
阎罗王惊呼未落,铁围山忽然轰鸣震颤,一道妖冶的赤焰自山体裂缝中狂猛冲天!
熊熊烈焰猛地从山间狭缝中窜出!
浓烈的血色业火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山石在火焰中发出刺耳的裂响。一些站得过近的小鬼与死魂尚未来得及逃窜,便被烈焰吞噬,瞬间焚作灰烬!
冥府众王骇然变色,匆忙后撤。
“这……这到底是——”
“阿鼻地狱竟能生出如此恐怖的烈焰?!”
火光翻腾,如海啸般一波波涌起,将整个铁围山映得宛如炼狱。而火海中央,一道赤色的身影隐隐浮现,长发飞扬,双眸妖异如血。
她站在那里,犹如火焰之中苏醒的魔神!
“可恶!”
阳璃眉目一沉,厉声道:“众阎王听令——”
“立即带领冥界众人远离铁围山地界,所有死魂暂时押往枉死城。”
“本君要亲自入铁围山一趟——”
她目光如炬,银甲之上流转出淡金色的光辉,浑身笼罩着不容抗衡的神力。
“十二个时辰内,不论发生何事,都不得靠近!”
言出法随,众阎王再度拜地高呼:“臣等听令!”
余音尚未落下,金光乍现!
阳璃的身影,已消失在烈焰滔天的铁围山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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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道剧烈震颤,如天地将倾,夜昃脚下失了平衡,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厮杀声,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血腥气息,冰冷的盔甲碎片割破他的掌心。
他猛然抬头,甬道已然消失,映入眼帘的却是尸横遍野、火光冲天的战场。
——这是魔族最惨痛的一场败仗。
他记得这里,记得这片焦土上曾洒满魔军的鲜血,记得那些倒下的将士曾誓死效忠魔族。他更记得,那时的自己,还是魔族王子,站在战阵之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人被一座神族大阵所吞噬!
即便知晓这是幻境,夜昃仍忍不住心头骤紧。
战场之中,百万魔军重重围困,唯有中央的一方天兵阵地金光璀璨,宛若战场上的唯一净土。那是由仅仅几千天兵所布下的**莲花阵**,佛光普照,梵音高诵,阵法中若隐若现着经文流转,镇魂摄魄。
魔族将士的脸色在佛光映照下逐渐扭曲。
有人癫狂放下兵刃,痛哭流涕;有人转身便逃,不敢再战;更有人,竟调转枪头,朝着同族挥刀斩杀!
夜昃的心陡然一沉。
那时的他,便站在副帅的位置上,看着百万魔军自相残杀,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而眼前的幻境,如此真实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大哥——!”
那时的他,亲眼看着魔族太子——他的亲兄长,在一片混乱之中,执长枪、不顾一切地朝着莲花阵冲去!
夜昃的呼吸陡然一窒,理智告诉他,这是幻境,是回光镜映照出的虚假景象,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想要阻止兄长踏入阵中!
然而,就在这时——
“君上,危险!”
一道红影破空而至,死死抓住他的手臂!
夜昃惊愕回头,看到那熟悉的红衣身影,瞪大的眼眸中映着战火,她的脸上是焦急与不顾一切的决绝。
这一幕,与当年的情景一模一样!
然而,夜昃心头震动的,却是另一个事实——
她竟然能碰触到自己?!
这绝非寻常幻境!
回光镜的幻象,本应是缥缈无形的执念投影,任何触碰都该是虚空,可此刻的红莲,分明真实存在,她的指尖冰凉,扣住他的手腕,那力道强劲得不像是虚影!
“红莲……?”夜昃低喃出声。
可仅仅这一瞬的迟疑,战局已无可挽回——
莲花阵光华大盛,魔族太子闯入其中的刹那,眼神骤然变得呆滞,下一刻,他竟举刀,向着自己的族人砍去!
魔军大败,自此而始,一发不可收拾。
夜昃的瞳孔微缩,目眦欲裂——
幻境之外。
“哧——!火,火!甬道不见了!”
“哼!老大,你终于来了!”
哼哧双鬼目瞪口呆地望着远方——
只见一团烈焰滚滚燃烧的火球,猛然自远处冲来,火势滔天,所过之处,甬道竟直接被烧成虚无!
这团火球已烧得分辨不出形体,可燃烧的魂焰中却传来一道痛苦嘶哑的低吼,令人闻之心悸。紧随其后的,是一位红衣缥缈、通体透明的女鬼,赫然便是哼哧双鬼口中的**老大**——红莲之母!
刑天笼的光辉猛然闪现!
与此同时,红莲的身影也扑了上去,她双眸猩红,业火翻涌,嘶吼着挥掌朝刑天笼拍去!
轰!
然而,她的攻击被反弹回去,整个人狠狠地被震飞,砸落在地,喉中发出痛苦的闷哼。
“红莲!”红衣女子急忙上前,却在看到刑天笼的一瞬间,唇角忽地浮现一丝笑意。
——刑天笼虽然反弹了红莲的力量,可其笼身之上,竟燃起了业火!
业火之焰,如附骨之疽,一旦点燃,除非焚尽,否则永不熄灭!
火焰逐渐蔓延,缓缓攀上刑天笼,而笼中之人,玄甲银袍,神色冷峻,竟依旧岿然不动。
烈焰舔舐着他的衣角,灼烧着他的肌肤,可他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仿佛置身其中的并非他自己,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红衣女子的笑容微微收敛,冷声向哼哧双鬼质问道:
“你们用了回光镜?!”
哼哧双鬼身体一颤,哆嗦着道:
“哼哧……是,是的!”
“这家伙软硬不吃,我们实在没办法才祭出回光镜的!”
“确,确实有效!他自从陷入幻境后,就再也没踏出一步!”
“这,这才等到老大您过来!”
红衣女子的眉头深深皱起,神色晦暗不明。
她很清楚——中了回光镜的魂魄,不受外界任何干扰,只能等他自己从幻境中醒来,否则,哪怕他的肉身烧成灰烬,他的魂魄仍将困在幻境之中,永无止境地轮回沉沦……
幻境之中,夜昃的目光猩红,脸上满是痛苦与挣扎。他看着自己的过去,看着那个曾经的自己——
魔族王子的盔甲早已破碎,满身血污,气息虚浮。他的魔力在战斗中几近枯竭,可他依然在拼命燃烧元神之力,一步步走向那刺目无比的**莲花阵**。
那是敌人的阵地,亦是魔族战败的源头。
他曾亲眼目睹无数族人倒在此阵之下,被佛光洗去戾气,泯灭战意,甚至倒戈相向。他明知自己若再往前一步,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可他仍旧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因为,他的兄长已经死在了莲花阵中。
若不能斩杀神君,报仇雪恨,魔族的尊严将再无存续之地!
燃烧元神的痛楚足以撕裂魂魄,可夜昃已经感受不到。他的五感在这剧烈的能量风暴中逐渐模糊,只剩下耳畔的战鼓声与脑海中的一念执着。
——杀了神君!毁了莲花阵!*
电光火石之间,夜昃骤然汇聚所有残存的元神之力,化作一柄黑焰长枪,直刺向阵中那道璀璨的身影!
刹那间,天地震颤,乾坤倒转,莲花阵光芒大盛,整个世界如同被吞噬进无尽的光海之中!
——轰!!
强光之后,是令人窒息的寂静。
夜昃的身体仿佛被撕裂成无数碎片,他的意识飘忽不定,恍惚间,他看到了一道身影被震离了银甲神君的身体,沐浴在那璀璨圣洁的金芒之中。